話又說回來,能怎麼對一個普通的人類動手呢?
主教當然沒有愚蠢到要將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毒死。
安其羅很快將薩塔的離身也作為武器來利用。他甚至開始覺得,埃德溫此前的準備恐怕都是為了對付魔鬼,而現在,主教的攻擊完全落不到實處。
他開始對桌上的食物大快朵頤,完全地享受起來,在任何一道菜品都被不止一個人品嘗過之後。
直到主教大人親自來敬酒。
這是宴飲最後的環節,此前的風平浪靜顯然不是真實情況,埃德溫沒有更多的機會。
這是最好的時機。
兩杯紅酒,在燈光下一模一樣地閃爍著光芒,像是鮮血。
——你可以選擇一杯,給另外一杯宣判死刑,但不能兩個都不選。
安其羅沒有蠢到這種地步。
他接過埃德溫遞給他的杯子,微笑著轉過身去,將被選中的紅酒塞到國王陛下的手上。
這並不算不合禮數,不是嗎?
埃德溫靜靜地看著他的舉動,露出了一個虛假的微笑。而他廢物般的弟弟戰戰兢兢地看著杯中的酒液,就好像在盯著一杯毒藥,根本不敢將嘴唇沾上酒杯。
“國王陛下,”
主教說,“彆擔心,這是上好的紅酒。”
國王依舊猶豫著,沒有立刻飲下杯中的酒釀。
安其羅則開始覺得懊悔。
那麼,這一步算是防備錯了,埃德溫根本就沒有打算在遞給他的紅酒裡下任何東西,身居高位的大主教不會做出這樣顯而易見的局。
之後就不好說了。他已經被逼到了死處,當然也可以找到借口不喝第二杯酒,但且不說埃德溫是否真的動手腳,這樣的動作本身就會得到巨大的指摘。
教廷和王室,王室和教廷。
思及此處,安其羅也不太介意形象,反正他一向變化莫測,這種無傷大雅的細節不至於真的妨礙什麼。他重新從國王手中拿過酒杯,
“親愛的弟弟,”
他話音甜膩,“你可能是吃多了有點惡心,或許這杯酒還是交給我來喝。”
國王完全搞不清楚情況,暈頭暈腦地順從了他的話。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王,隻不過是權力的傀儡。
埃德溫垂下眼睛,掩蓋了深灰色眼眸中一閃而過的嘲諷。
他們的國王陛下當然不至於一開始就這麼蠢笨,老國王最終將王位傳給他,也是看在他心思純善,做事又沒有大的疏漏這點。
不過他在坐上王位之後變得越來越容易忘事,渾渾噩噩,最後到了這個地步。
其中拜誰所賜,不必言明。安其羅奪過酒杯,這杯酒重新屬於他。短暫的碰杯後,親王殿下毫不猶豫地將酒液一飲而儘,液體醇厚而順滑,流進他的身體裡,味道正常,至少沒有下毒。
親王覺得自己合理而完美地解決了這個最容易動手腳的環節。
在之後,沒有宴飲那樣的條件,隻不過是單純的演講,人與人之間站的很遠,安其羅也能有意識地控製距離。
最關鍵的是,那時候就到了室外,不再有熏香的困擾,魔鬼能夠在他身邊保衛他的安全。
他看到了埃德溫臉色流露出的那一絲懊悔和失望,這讓他感到亢奮不已。主教大人攥緊了自己的酒杯,卻沒有喝下杯中酒,而是假裝為了給國王再倒一杯酒而更換了新的液體。
或許問題就在埃德溫的那杯酒裡。
安其羅這樣想。
而埃德溫轉過身去。
一瞬間,那些偽裝出的失敗情緒猶如潮水般從主教臉色褪去,他的神情漠然,眼神中有一種殘忍的堅決之色。
他鬆開握著酒杯的手,執著於哪一杯酒是最沒有意義的事情。
畢竟,答案在他的手掌之中。
主教的兩個指節微微彎曲。一枚純銀十字架,若是被注意到,也完全能辯稱是戒指上的裝飾,宴會的裝束是繁褥的。
十字架現在是空心的,等待被填滿。
但並非始終如此。
惡魔之種在沒有源頭驅動的情況下,會自然而然地飛向最熟悉的地方,比如充滿著領主惡魔契約力量的軀體。
魔種渴望寄生。主教了解它的習性,在無數個埋身書海的夜晚以後,或許比魔鬼還要了解。
埃德溫的血液純淨,抿住嘴唇,不急著咽下酒液,所以魔種無處可去,至少無法回歸。
在那短暫的一瞬間,碰杯的刹那,潘多拉之匣被打開,純黑色的種子隻有可能從親王敞開的喉嚨中流入他的身體,絕對沒有一點痕跡。
現在,就連領主惡魔也不知道魔種換了一個寄居的身體。
埃德溫悄無聲息地勾了勾嘴角。
現在,重頭戲才真正開場。
而他接下來要對付的,是一個真正的魔鬼。
*
薩塔在教會中漫無目的地遊蕩著,算是消磨時間。
他最開始徑直向埃德溫的房間去。這是他的任務之一。
但領主惡魔很快就失望地發現,主教顯然對自己的房間警惕地過了頭。三個布滿光明徽記的防護陣,阻斷了一切黑暗力量的侵入。就算領主惡魔能夠對付這些陣法,也要花費非常多的精力。
主教一定早就有防備之心。
不過,如此嚴密的保護,很難不讓人懷疑他到底藏著什麼東西。
強大的魔鬼思考了一瞬,啟動傳訊的魔法,向對麵解釋了些什麼。
隨後,薩塔便離開這裡,朝著另一個方向遊蕩。
教廷龐大而複雜,按理來說,就算是領主惡魔,在其中遊蕩也要承擔一部分風險。但是,今天是慈善晚宴的日子,就算是外圍也有很多平民在慶祝,混入其中並不困難,最精銳的那部分力量也都集中在禮堂中——
話又說回來,在乎這些做什麼?
魔鬼所畏懼的從來不是人類,而是神明。但是,神已經很少插手人類的事情。
現如今,他的雇主是踩在人間最高處,生來就是擁有一切的貴族的親王安其羅,而他們的對手隻不過是一個人類,或者說,一個混血魅魔。
說出這個詞簡直讓薩塔感到可憐了。
埃德溫,他能有什麼呢?很多人歧視混血種,是因為他們生來就無法很好地運用兩個種族的天賦。
主教死死地堅持著人類這個身份,就是因為他清楚,他借助人類身份竊取的偽裝信仰的力量,要比一隻低賤的混血惡魔來的強得多。
很可惜。
領主惡魔充滿惡意地想。自己的魔種還留在他身上,無時不刻不同化著他。
那麼,隻需要撚動手指——
魔力種子就會爆炸,屬於惡魔的氣息將會迅速地流過埃德溫的血脈。
安其羅親王挑選了一個很好的時機,過一小會,埃德溫將代表教廷一方在大聖堂進行演講,眾目睽睽之下。
這個曾經傷過他的人類將會身敗名裂,被剝奪所有的力量。
教廷也會淪為笑柄,失去權威。
到時候,他就能完成與安其羅的契約。親王殿下走上人類的最高點,所有的一切都將是囊中之物。對方承諾長期提供給他獻祭,大批次新鮮的人類靈魂,彌漫著不情願的恐懼與驚悸,是魔鬼最喜歡的口味。
當然,一切背後還有一個小小的陰影。
那個“主教背後的存在”,成功幫助埃德溫克服了之前那次不可思議的難關。在深慎的思考後,安其羅認為他至關重要,但暫時應該構不成什麼威脅。
關於他的作戰計劃被放在第二個選擇裡,他基本有把握,搞定了主教就能搞定這個存在。
薩塔這樣思索著,行走著,直到他覺得時候到了。
契約的力量讓他不能夠離安其羅親王太遠,此時此刻,他隱約感知到親王朝他發出請求,讓他去往小聖堂外的廣場。
他不用擔心迷路。
所有人都往那裡走去。
埃德溫結束了宴飲,所有人都心滿意足,虔誠的民眾也聚集起來,人們莊嚴肅穆地竊竊私語,彼此問候著信仰,要來聽主教大人的演講。
演講並不必須要有什麼具體內容,基本上是老一套,那些虔誠的禱辭,還有對每個人的祝福。教廷的主教必須借助權杖將神的恩典灑向在場的每一個人,如此熱烈,如此忠誠,而主教能夠施展出的聖光光輝,同時也不容置疑地反映了每一代主教的實力。
埃德溫看上去一點也不緊張。
他馬上就要上台,然而神情依舊是平靜的,帶有若有若無的微笑,和他主持晨禱時一模一樣。這是少有的一視同仁的場合,就連親王和皇帝也必須站立著,隻不過站的更近一些。
緊張的反而是親王殿下。他就像是第一次參加儀式那樣,不住地左顧右盼,天藍色的眼睛看上一覽無遺,實際上敏銳地轉動著。
直到感知到強大的魔鬼越來越近了,他才稍微放下心來。
與此同時,一種徹底的欲望席卷上親王的心臟,他第一次感到成功就在如此接近的地方。那雙慣會偽裝的眼睛終於第一次流露出了陰暗的,惡毒的痕跡。
親王站在第一排,能清晰看見他神色的隻有埃德溫主教。
不知是因為他沒注意到,或者是因為已經早就知曉,主教坦然自若。
他開始說話,聲音像是灰色的鐵,沉穩而平靜:
“十分榮幸,在座諸位由於對光明神的信仰聚集在這裡,由我將神的旨意傳遞給我們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