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儘如人意(2 / 2)

主教的唇邊終於掛上了一點似有若無的微笑,他站起身,而安其羅的身體在他腳下開始一點一點變冷。他向大眾宣布,以神的使者的名義:“他悔過了。”

*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迅捷如雷霆。人們充滿敬畏地看著高台上的主教,他權杖發出的光芒比他以前的任何一任還要明亮。

埃德溫吩咐所有的人在原地站好,聖騎士守住廣場的四周,他的言語有著無法忽視的權威,所有人無聲而迅速地聽從了他的命令。

主教說:恐怕惡魔還在我們身邊。

他這樣說時感到了一點微妙的諷刺,但對他來說是正麵意義。人類與魅魔的孩子充當光明的話事人,在人群中穿行著,所經之處,所有人都馴順地低下了頭顱,聽著他硬質的皮靴在石磚上輕輕叩擊發出的聲響。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被一種奇異的魔力所攝住。這種力量或許是信任的扭曲版本。

甚至沒有人擔心。

發生的一切太過於可怖,這個國家最位高權重的親王殿下就在上一秒鐘橫死,而此時此刻,人群猶如羔羊,下意識地跟從牧者,相信著他能夠帶領他們度過難關。

甚至沒有人擔心埃德溫做不到,就算人們對敵人的可怖有著隱約的預感。

埃德溫的腳步聲一頓,他停下了。

隨著他抬起的右手,就連空氣都仿佛因為高溫而滾燙地開始扭曲。起先是魔鬼的雙足,傳說惡魔都有著羊蹄,可惜穿著華貴的靴子而無法看見;然後是龐大的身軀,皮膚粗糙,眼睛猶如火炬,來自地獄的烈火熊熊燃燒在薩塔的眼中;最後是那雙尖而彎曲的大角。

周圍的人如此驚恐,他們無法想象惡魔就在如此近的地方。

他們情不自禁開始後退,差點要發生騷亂,如果不是埃德溫及時製止。隨著權杖觸及地麵,無數微小的光絲從那一點處蔓延開來,漸次顯露。

魔鬼的麵容如此猙獰,他看著眼前的主教,怒火幾乎要滿溢出來,但腳踝邊耀眼的塵埃就像是鎖鏈,將薩塔死死地束縛在原地。他雙手撐出火焰,硫磺般難聞的氣味蔓延開來,致命的殺招有的朝埃德溫打去,有的則朝向四周無辜的群眾。

所有的攻擊都被光明主教擋下。

“認罪吧。”

他神情肅穆,人類的身軀和麵前龐大的魔鬼相比,顯得如此渺小。聖光鎖住了魔鬼的雙手,然後是脖頸,穿透了它的琵琶骨,將它釘在教會的廣場上,就像是被釘在木板上的昆蟲。

人們看著埃德溫,就像是看著唯一的救主。

就連一旁的聖騎士也幾乎不敢呼吸,直到埃德溫示意,才敢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押住魔鬼。然而魔鬼此時安全而無害,無法再傷害任何一個人。

“主教,”它的鼻子噴著憤怒的蒸汽,薩塔極力掙紮著,無法相信自己真的落入了一個人類的陷阱,甚至不是真正的人類,

“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觸怒一個領主惡魔,我的報複你甚至無法想象——”

埃德溫甚至沒有回應他,主教灰色的眼睛猶如一場風暴的中心,周圍的一切瘋狂地旋轉著,所有的秩序都被重新洗牌,而他站在暴風眼中,不被任何事物困擾。

“惡魔,”他安靜地說,“除了你罪惡的本身,你還將因為謀殺安其羅親王被治罪。”

足夠多的證據能證明這件事,比如安其羅親王屍體中那些黑色的碎片,魔力波動與魔鬼完全相仿;在親王的宅邸也一定能搜出他和惡魔來往的證據,就算安其羅將所有的證據燒毀也全無意義,埃德溫說有就是有。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有條不紊地在他的安排下進行。

薩塔顯然也清楚這一點,惡魔狂怒著,以至於忽然開始情緒癲狂地大笑,

“你以為你算計了一切,對嗎?”

它尖聲道,“你會遭到報應的,主教,就算我的話語此時不會被任何人相信,你的血管裡流淌著肮臟的血脈,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竊取來的,你終將無法如願。我不信你全無弱點。”

埃德溫並不在意這些詛咒。

他經常被詛咒,就算對方是領主惡魔,也沒什麼值得稀奇的。

薩塔馬上就要被鎖進教會的牢房,在那裡沒有他所習慣的幽暗和潮濕,到處都是光明,灼熱的光明,對惡魔百分百有效。

人們是如此敬畏地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不可思議的一切,直到惡魔被拖行而下,而主教彬彬有禮地為方才的亂象道歉,許諾教會將會徹查此事,並且重新給受驚的羔羊們賜福。

有些智慧的人看埃德溫的眼神更加複雜。

安其羅親王死去,新時代的鐘聲敲響,高高在上的主教年輕如一柄新的匕首,老教皇的死亡簡直是必然。這個年輕人不能用前途無量來形容,前途無量顯得太輕浮,事實上,他將握在手上的權柄幾乎代表著整個人類世界,也就是大陸的一半。

權力如今握在他手上,就像他手中那支漂亮的紅寶石權杖。

他將會得到前所未有的一切,幾乎隻要再走幾步路就好,隻要他不做明顯的自斷前途的事情,金色的地毯就在他腳下鋪開到儘頭。大概今晚,試圖拜訪埃德溫的貴族就會踏破教廷的門檻。

——而他們大部分甚至不會被允許進入。

*

埃德溫的眼睛看不出情緒。他有這樣一雙灰色的眼睛,深淺都如迷霧。他知道自己不能夠表露,因為表露情緒會讓人們猜到你的弱點。

他成功了。

火焰在灰霧下燃燒,他一步步走上白塔的台階,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得償所願,大概就是這樣,所有的籌劃都有了結果,就像所有的野心終於被妥善地安置。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站到最後的隻會是他。

埃德溫的腳步愈發輕快,即使旁人無法聽出細微的差彆。他開始容許自己想那些早就滿溢出來的願望,他第一次如此滿懷期待,欣喜若狂,所有的一切終於被他攥住,這條路他站在終點,審視著所有倒在台階之下的屍體,充滿血腥意味地微笑。

而道路的儘頭。埃德溫站在房門前,忍不住流露出笑意,他勾起嘴角,想到塔爾說過喜歡他這樣笑,真心實意,就像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道路的儘頭,他並非孤身一人。

塔爾。他伸手觸及門板,門板堅硬而沉默。塔爾,他將鑰匙插入鎖孔,發出哢噠的脆響。塔爾,他轉動門把手,門把手發出熟悉的機關運作的聲音。塔爾,他所布置的法陣完好無損,堅固非常,沒有一刻怠惰地在運作著,無休無止,守護著他最大的財寶。

埃德溫第一次這麼想把此時的這份心情傳達給另一個人。就像是終於要見到心上人的年輕人那樣,他一瞬間變得生澀又雀躍。

他想要告訴塔爾他成功了,取得了如此不可思議的成就,他知道惡魔會笑著誇獎他得償所願的願望,就算他時常猜錯塔爾的喜好,但惡魔一向對他的成功特彆感興趣。

他七歲的時候,教區主教說:這個孩子死不足惜。

而塔爾告訴他: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類。

就算未來的人生中他將會聽到無數這樣的話,埃德溫告訴自己,不許假裝這是一樣的,那句話比金子還重,它給了你活下去而不至於破碎的意義。

他做到了。

早晨的擁抱不夠正式,親吻也因為要趕時間而不得不匆匆結束。那都是他想要的東西。

塔爾會將這些東西作為獎勵送給他嗎?

或者更好,因為塔爾總比他想象的還要好一點。

埃德溫滿懷期待地推開門。不需要再偽裝了,他灰色的眼睛終於柔軟下來,就像是濕漉漉的綢緞。室內有一點昏暗,他下意識尋找著那雙石榴紅色的眼睛。

第一遍,沒有找到。

或許惡魔在休息。

埃德溫走向蓋著深紫色帷帳的床榻,他掀開那些毛茸茸的天鵝絨,床榻很整潔,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這裡也沒有,惡魔並不在這裡。

“塔爾?”

主教呼喚了一聲,他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但是他的聲音已經微微在顫抖。

或許塔爾在惡作劇。惡魔總喜歡這樣,或許他隻是躲在房間的某個角落。埃德溫查看了床底、櫃子和窗簾。然而,一切探索都以空空如也為終點,所有的一切沉默又冰冷。

沉默又冰冷,所有的呼喚都沒有回音。

直到埃德溫忽然意識到他的雙手顫抖,站在桌邊的櫥櫃前。

那是最後的櫥櫃。

花梨木的櫃門緊閉,他幾次伸手,都無法成功推開櫃門,那是最後能夠藏起一隻惡魔的地方。

“塔爾……”

埃德溫閉上眼睛,他從來沒有如此怯懦。要堅硬,要冷漠,不能夠害怕。他抿住嘴唇,用力一拉櫃門。

——沒有。

什麼都沒有。

他難道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就開始自欺欺人嗎?主教一點一點彎曲膝蓋,用手撐著櫃子的頂部,堅硬的木材緊緊地抵在他的胸口。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但隻有這樣他才能維持住自己的平衡。

他早就發現了,就在進入房間的那一秒鐘,隻不過,他在假裝一切都還沒有結束。

沒有了。

室內沒有玫瑰的味道,一點兒也沒有,惡魔身上的氣息,每一天都在這間房間彌漫著的玫瑰香氣。

如果發生了什麼,這毫無疑問昭示著,一切已經太晚了。

埃德溫接近茫然地僵在原地,他置身於一片平淡的、沒有氣味的空氣中,室內空曠而安靜,他熟悉這種安靜,因為他曾經與這種安靜獨處了十幾年,但是,現在這種安靜讓他感到極度的陌生。

他甚至感知不出自己的情緒。

……他隻是不能動彈,不能思考,不能發問,僅此而已。

而塔爾不在這裡。

絕對不在。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