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溫一如既往在晨光熹微時悄無聲息地睜開眼睛,淺灰色的霧氣在眼中略微轉動了一下,隨即渾身的肌肉緊繃了一瞬。他下意識垂下眼眸去看懷裡的人。神明還是那副惡魔的模樣,伸手攬著他的肩膀,柔軟的頭發浸潤著被褥舒適的溫度,散落在主教的身上。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那雙石榴紅般漂亮的眼眸,輕聲和他說:“早安,埃德溫。”
有那麼一瞬間,埃德溫希望這一刻再久一點,久到能夠讓他將眼前的所有細節都牢牢地刻在腦海中。這個念頭有一點苦澀,但更多還是甜味。
他並不能假裝自己不害怕。埃德溫清楚人類和神明是一對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並列的詞彙,就像是薩塔嘲笑他妄想擊敗惡魔有多麼不自量力那樣,這個世界上不同的種族涇渭分明地有著排序。人類是大陸上數量最多、分布最廣的種族,但是也是最脆弱,沒有本源魔法的種族。
他見識過那些自詡高等的種族高高在上的眼神。在他們眼中,低等的族群如沙礫,如螻蟻,如塵埃。然而在神的麵前,就連這些種族也不得不卑躬屈膝。
一個人類妄想把神占為己有,是多麼荒誕不羈的野望。
但是埃德溫站在道路的起點向終點望去,他戰栗著迎接那些新的鋒利的風朝他刮來,仰望著這條嶄新的道路儘頭所賜予他的冠冕,道路儘頭不是彆人,而是塔爾,也被叫做神明。他清楚這條路依舊會充滿荊棘和鮮血,也知道他在攀登的路上將多受獎勵。
神明白他的野心,神默許他的野心,神對他的野心回以微笑,提前允許他為自己套上枷鎖。
不過主教對自己的要求不止於此。他從來就是如此傲慢,不相信命運對自己所做的任何脅迫,眼下他重新獲得了力量,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能走到的地方還要高上許多,野心隻會繼續膨脹。於是誰也不能阻止他繼續前行。
他對待野心謹慎十足,又異常堅定,就像饑腸轆轆的毒蛇,一口能夠吞下大象。
埃德溫卸下所有的防備,灰眸溫和柔軟,他回應了塔爾的早安。兩人都說不清是誰先靠近對方,或許兩人都要負責,他們親吻在一起。埃德溫一直以為他之前有的就足夠好了,就算塔爾不動心也無所謂,但直到這兩天他才明白,原來被惡魔認真而堅定地愛著是這樣讓人心醉,整個世界都在他寫滿愛意的雙眸中融化。
塔爾永遠能給他更好的獎勵。
埃德溫在親吻中閉上眼睛。有那麼一刻,主教冷酷地想,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終究要和他的神明站在一起。
*
埃德溫照舊要去做晨禱。主教壓抑住親吻帶來的更多願望,呼吸仍舊不太平穩,開始扣他那些麻煩的扣子。更麻煩的是塔爾,惡魔忽然對他的銀扣子充滿了興趣,自告奮勇想要試試幫愛人整理,他的手在穿過扣眼的時候,無意間在埃德溫的身上蹭來蹭去。
埃德溫隻能屏住呼吸。
直到縱容他折騰完,時間也快要走到儘頭。這就像是之前的每一個早晨,惡魔待在房間裡,目送著埃德溫出門,並且已經計算好了他回來的時間。或許他會提前泡好又熱又濃的茶。主教走到門邊時忍不住回頭看他。
那種眼神是詢問加上一點期待,再渡上薄薄的譴責之色。
塔爾忽然意識到他已經在埃德溫麵前完全放下了所有偽裝,那麼,不必再為了安全把他“鎖”在房間裡,也不必擔心他行走在教廷容易暴露自己;更進一步地,沒有任何東西能鎖住他,主教當然猜到他之前沒有乖乖待在房間。問題是,塔爾今天會去哪裡?
惡魔背過手,佯裝一無所知地和埃德溫對視,眼中帶著一點狡黠的笑意。直到埃德溫先敗下陣來,他背過身去,腳步已經邁在門前的走廊,塔爾才在他背後開口,話語的末尾就像是有著曖昧的鉤子,一點點勾住主教的心跳:
“我會去看你。”
埃德溫早已經勾起嘴角。
甚至再早一點,因為他猜到塔爾不會讓他失望。
神明悄無聲息地在教廷潔白而高大的建築物中穿行,陰影淹沒了他,在黑暗中他看見埃德溫格外留意沿途的一切,主教走在陽光之下,明亮的日光照亮了他的容顏,深色的鬈發和淺灰色的眼睛,他看上去就像一尊俊美的神像,對於那些教眾來說,和神也沒什麼兩樣。
他表現得非常謙遜,非常沉著。
而實際上他非常貪婪,非常傲慢,有些人完全不相信流言,有些人則信,但他們早就不敢開口說話了。
塔爾有時故意讓埃德溫看見。惡魔站在陰影中眨了眨眼睛,衝他的主教大人揮手,主教眼中的灰色霧氣晦暗不明地湧動著,卻被迫在大庭廣眾之下維持正常的行動,克製又禁欲,他走過無數人敬畏的目光,代表著他們最高的信仰站在宣講布道的台上,手捧神聖的經書,點燃了代表神之賜福的潔淨的蠟燭。
眾目睽睽之下,蠟燭搖曳了兩下。
不過這無傷大雅,隨後,足以慰藉人心的光明蕩漾開來,煙霧有著令人平心靜氣的作用,它看上去比平時還要明亮,昭示著他們的主教純潔而虔誠,注定要成為教廷未來的支柱,連神也加倍恩賜他。
埃德溫伸直手臂,眼中閃過一點異樣的光芒,是的,沒有人看見蠟燭曾熄滅了一瞬間。是他用自己的力量重新點亮了聖燭。
他是光明神最大的叛徒,就連神也拿他沒有辦法。
埃德溫在晨禱正式開始後跪在神像麵前,光明神的神像用純白的大理石鍛造而成,對於主教來說,也僅僅是一塊石頭。隻有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他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滾燙地在血管中生澀又緩慢地流動起來,他微微抬起眼睛看著神像。龐大的大理石,意味著陰影也體積巨大。
黑暗神就站在神像的陰影中,低下頭看著他,那雙偏深的紅色眸子閃爍了一下,對他流露出一點笑意。
實際上,教士念禱告詞時是不能夠直視神明塑像的,為了表示尊敬。埃德溫遵守著這條規則,看起來全無異樣。塔爾有點遺憾地想,主教仍舊跪在地上,甚至沒有抬起眼睛看他,他灰色的眼睛潛藏在麵容之下的陰影中,聲線卻還是很平穩。
於是神肆無忌憚地盯著埃德溫看。主教在這種場合所表現出來的一切儘在掌握之中的駕輕就熟,其實也很迷人。他一定熟練地背下了所有教條,雖然其中有一半都是人類的附會——
塔爾忽然留意到了埃德溫禱辭的內容:
“……我必然愛神,為此不惜損傷體膚,犧牲生命,奉獻己身。對神的愛必須毫無保留,人類都應當敬奉
自己的神明,我和眾人一樣,將愛的炬火舉過頭頂,令神愉悅……”
主教臨時更換了禱辭,他此時念誦的是經典中一篇勸人愛神的詩篇,創作他的人相傳是教廷最早的聖子,禱辭的言辭熱烈,赤誠地表現了對神的熱愛。他就這樣沉靜地念著這些句子,參加晨禱的人也隻是微微驚訝於埃德溫更換了篇目,很快便沉浸在了奇異的氛圍之中。
主教麵前,神的眼中閃爍著明亮的光芒,他知道埃德溫是在對誰宣誓。
“……永遠忠誠於您,我的神明。”
最後一句話在聖殿中似乎停滯了幾秒鐘才散去,塔爾低下頭,看見人類此時扶著象征著權勢的紅寶石起身,鴿血般明亮的寶石在他的指縫間閃閃發光,猶如一團火焰,但這還比不上他雙眸中的火焰,他終於毫不遮掩地抬頭,淺灰色的眼眸完整地映照出了神明的真容。
他哪裡在宣誓忠誠,更像是在宣布野心。
而神輕聲說道,帶有一點促狹的壞心思,把氛圍打破得不像樣:
“我也永遠愛您,親愛的主教。”
*
“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小忙。”
塔爾說,他和埃德溫一起在玫瑰花圃邊行走,主教已經分不清是花香還是塔爾身上的味道。其實很奇怪,他之前從來沒有注意過氣味這種飄忽不定的東西,在遇見塔爾之前,他甚至沒有好好聞過玫瑰的味道。
“好。”埃德溫幾乎沒有猶豫就點頭,“隻要我能做到。”
“按理來說我不該透露太多,”
惡魔的手指和主教糾纏在一起,他似乎在專心解開兩人手指間打上的死結,所以主教的手總是被他不安分地戳來戳去,“不過這是你自己猜到的,不作數,埃德溫,你真的特彆聰明。”
在這段對話開始前,埃德溫詢問塔爾,某個問題早就在他心中打轉,隻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時機脫離舌尖。當聖燭在他手中斷然熄滅時,他感到某種如釋重負的心情,一如他發現光明的力量從他身上徹底離去。然而他此刻還在教廷,並且就差一步邁上教皇的位置。就算光明神對人類疏於觀察,也不應該容忍他這種顯而易見的背叛者走上代替他在人間言說的高位。
主教將他的手交給他的神,並且詢問他,此時此刻光明神沒有立刻開展對他的報複,是否有著神明的力量在背後角力?
“他還特意熄滅了你的蠟
燭,”惡魔隻是用明亮而無辜的石榴紅眼睛看著主教,“我覺得這已經算是使絆子了,所以接下來都是正當反擊。”
埃德溫幾乎被他逗笑了,光明神特意熄滅一個人類的蠟燭,這件事並不是沒有先例,但此時此刻聽起來確實有點斤斤計較的滑稽。而關於正當反擊的論調更是無稽之談。
不過幾秒鐘之後,主教還是歎了歎氣,
“你知道我不是指那個。”
“好吧,”塔爾堅持了一個眼神的時間就決定投降,他早就決定對他的愛人絕無隱瞞,不過這件事情不能夠直接從神的口中說出,因為這涉及到兩位神祗的秘密約定。這也就是他最後模棱兩可地告訴埃德溫“需要他幫忙”的原因,
“……我隻能說到這裡,但無需擔心,埃德溫,”
他眨了眨眼睛,“我最擔心的是你會為了我不能直說而生氣,所以我決定提前向你認錯。”
他輕輕抓撓了一下埃德溫的手掌心。哪有這樣認錯的,還抓著對方的手,親近地觸碰著,就像是輕如羽毛地觸碰他的心臟,主教嘗試著繃起嘴角,卻發現自己抑製不住唇邊的笑意。他似是喟歎似是滿足地盯著神明看了一小會,隨後才輕輕說,
“我會有什麼獎勵嗎?”
“嗯,”塔爾說,“這視情況決定。好消息是你們的教皇要死了,其實他現在完全就吊著一口氣,但是光明神暫時還維持得住他的性命,懷抱著可憐的最後一點希望。這件事結束以後,所有的事情都會像多米諾骨牌那樣接連順序發展。”
“聽起來不錯。”
主教就這麼評判在他的教會中最尊貴老人的死亡,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毫無疑問這會成為一個舉國哀悼的大新聞,不過消息已經在風中飄蕩很久了,人們不會對此感到太意外。
“不過你先說了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