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神憤而離開後,試煉場輕微地嗡鳴著,從穹頂開始,碩大的大理石塊和白岩被看不見的力量攔腰截斷,隨後化成齏粉,猶如海浪拍擊懸崖時爆裂開的雪白花朵。
然而毀滅無法觸及神座之上,它隻能渴望地舔舐著黑暗神的力量,催促他快些離開。
神座上的戀人方才結束了一個綿長的親吻,埃德溫在親吻時儘可能克製眨眼的衝動,直到淚水因為酸澀漫上眼瞼,他不是那種會羞澀地移開目光的人,神明動情的模樣定格在他眼中,被他貪婪地一幀幀撕碎,作為原料做成可供咀嚼的記憶。
直到他氣息不穩,玫瑰花的氣味縈繞在他身邊,塔爾稍稍起身結束了這個吻。唇齒忽而空虛,甜味似乎還漫在其間,主教舔了舔嘴唇,再次拉住了他。
拉住他是為了擁抱他。
埃德溫一手握住權杖,或許因為權杖不是實體,或許因為此處是幻境,權杖能夠輕而易舉地收入掌心,也能夠被他從空氣中呼喚出來。他的另一隻手按住惡魔的後背,垂下眼睛,眼中還帶著沒有消散的縱容和溫柔,看著腳下崩解的一切,輕緩地喟歎了一聲。
塔爾誤解了他的意思,抬起石榴紅色的眸子安撫他,
“沒事,隻是幻境而已,你隻需要睜開眼睛。”
“嗯……”他低低地應和,勾起嘴角。塔爾知道埃德溫喜歡被他關心的感覺,不過此時此刻人類心中還有其他的事情。主教握住手中的權杖,視線從鑲嵌著寶石的神座下移,投向被無形力量撕碎的試煉場。這副情形毫無疑問昭示了神明的威力。
在那次的白塔上,神也如此展現了力量。
但那時他太過虛弱,還沒有來得及思考。此後塔爾又表現得很乖,隻要惡魔一用有點狡黠的目光看著自己,埃德溫就在他麵前敗下陣來,根本無法太嚴肅地去追問。因此,直到現在,神明無邊無際的力量才再次徹底地展現在他麵前,撕開了黑暗的一角。
作為人類,或者混血惡魔——
埃德溫現在比任何時候的他都要強大,但是這還遠遠不夠。
當他還在使用光明作為本源時,他就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光明的力量是有儘頭的。光明神是一個吝嗇的施舍者,他隻允許人類拾撿他指縫漏下的微光,若是借助這微光取得的榮光,也被加諸在神的頭上。
教廷曾經進行過數次大圍剿,即使是合力擊殺了例如時空巨龍這樣的龐然大物,教士的力量仍舊無法獲得真正的增益,因為他們信仰的神祗提前一步剝奪了他們的權力。
他現在使用的力量是黑暗的本源。埃德溫非常清楚力量在他的手中一點點膨脹,但並非是塔爾額外贈送給了他能力,而是他原先受到的禁錮被解除了。現在,他過往路上踏過的每一具白骨、每一滴鮮血都重新為他的權杖注入了能量,而且這條路沒有儘頭。
未來的每一具屍骨、每一個破碎的靈魂也將給他提供力量。
還不夠。
這是針對目前的自己,埃德溫認為自己太弱小了,他必須加倍努力,甚至比以前要更努力,這樣才能儘快地觸及神明的袍角,或許那時候,神座才會心甘情願地為他俯下頭顱。
但是主教也心知肚明,這是塔爾給他的最好的安排。
“我是說,”塔爾被埃德溫圈在懷裡,惡魔的靴子踩在神座的腳蹬上,借助著力點不怎麼安分地蹭來蹭去,漆黑柔軟的長發輕輕地紮著主教的皮膚。他聽著埃德溫的沉默,也聽見他重新開口,
“我覺得我應該……”
埃德溫忽然停住了,然後無奈又帶著笑意歎了口氣,
“我應該謝謝你。雖然這麼說好像太疏遠,但是我真的很高興。其實你知道的,假如你想要我直接做你的信徒,或者事倍功半地把力量施舍給我,我也很願意。”
塔爾的臉上果然露出了一種“被發現了”的神情,不過不是躲閃意味的,也並不窘迫。
他的神真是漂亮。
埃德溫無法不這樣想。
塔爾早就知道,埃德溫這麼聰明,所以一定能看穿他的用意。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因為惡魔也是第一次如此笨拙地愛一個人。千年前塔爾行走人間的時候,曾見過許許多多的愛侶,酒館裡時刻有陌生人互相調情,有些浪子會提起在故鄉等待他們的伴侶,有些旅者則成對出現,愛情的苦與甜凝固了他們的血管,隻是那時他不屑一顧。
那時他一度覺得愛情仍舊是隻考慮到自己的東西,就像他的父親和母親,到最後誰也無法設身處地。他們都認為對方追求的東西不值一提,並妄想替對方做下放棄的決定。
然而,然而。
光明教廷的教皇是埃德溫過去的目標。塔克修斯曾經不可能把這個職位放在眼裡,他完全可以直接帶走埃德溫,用不著和光明神打賭。但是那是身為人類的埃德溫拚命得以觸及的最高的位置,既然如此,塔克修斯想,他一定要讓埃德溫得償所願。
“教皇”對他沒有意義。
“教皇”因為埃德溫在他的眼中有了意義。
他不會把他覺得好的東西都毫無鋪墊地塞給埃德溫。假如他願意,塔克修斯完全可以把一半的神力直接加諸到埃德溫身上,輕輕鬆鬆,毫不費力。
但是塔爾知道,埃德溫不會喜歡這樣。
埃德溫想要走到神的身邊,與自己比肩;而不是接受神的贈禮,被他憑空扶持到高位。埃德溫想要馴養惡魔,得到神明;而不是作為神的附庸,永遠借助他的能力得名。那麼,最適合他的,就是將作為基礎的力量提供給他,隨後等他過來。
他將在殺戮和勝利中繼續勢不可擋地積攢他的
實力,就像是他此前每一天所做的那樣,直到某一天,他將會成長到不需要依仗神明的力量,某一天狂妄的人類憑借自己的天賦和努力終於能夠走到白骨累累的神座之下,半跪下來親吻神的手背。
“其實沒什麼,”
塔爾第一次被愛人局促又熾熱的眼神看的有點笨嘴拙舌,但他慢騰騰地說完了上半句話後,又找回了惡魔狡猾浪漫的本性,“埃德溫,我真喜歡你。”
這根本就是在轉移話題。
……可是主教就是很吃他這一套。
埃德溫本來還想說什麼,卻眨了眨眼睛,淺灰色的瞳孔中,毫不掩飾的眷戀和占有欲幾乎要溢出來,他再次輕微的轉動手腕,權杖在他的指間搖晃著,明亮的紅酒色光芒閃爍在寶石的無數個切麵,
“殺什麼東西都好,戰勝怎樣的敵人都無所謂,”這句話語調很冷,就好像殺戮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請等著我。”
主教說這句話時,試煉場已經崩塌至無可崩塌的模樣,最後一塊磚從虛空中掉落,逐漸輕盈如羽毛,還沒有落地便灰飛煙滅。虛假的世界在他們身邊分崩離析,幻境一點點破碎,唯獨神座仍舊高傲而奪目地閃耀著光芒,眼前的神明是唯一的真實。而人類在許下諾言。
“好。”
神明如此回答。
字眼落下的那一瞬間,埃德溫的瞳孔微微縮緊,他伸手覆蓋住心臟,感受靈魂被無數看不見的絲線纏繞,而絲線的另一頭,塔爾笑了一下,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衣襟。
——新的契約就此成立。
*
在教眾的心中,光明神是仁慈的,他也一向以這個形象誇耀自己。
也因此,當神諭夾雜著狂怒的雷霆如霹靂般降下時,所有教士都膛目結舌。反應速度快的信使立刻悄無聲息地加快了腳步,將聖子叛教這個可怕的事實訴說給了其他信徒。最開始,人們很難相信厄運是如何落在了他們的頭上,所有人都得為此負責。
聖殿騎士長幾乎昏了頭,在這個不恰當的場合站出來,試圖為諾亞說話。很快他就再也說不了話了。同時也無法再作為騎士保護任何人。
這是神的慈悲,因為沒有奪去他的性命。
剩下的人沒有一個膽敢再質疑神的旨意,信徒們起先無可避免地喧囂了幾秒,其後慌忙集結出一個小型的隊伍前去攔截諾亞,另外一波人則開始起草陳述諾亞罪狀的告示,虔誠點的教士已經開始用最惡毒的話斥罵這個前一陣子還被視為“教會的光明”的少年,聰明的教徒則宣稱他們早就看出了諾亞是潛藏著的毒蛇,這個美貌的少年曾在某些時候露出了邪惡的端倪。
在這些人之中,還派了一個最能言善辯的神官前去告知老教皇這個可怕的消息。
教廷的聖子背叛了神明,這將成為這一代教廷無法抹去的陰影,若是光明神發怒,他們沒有人能夠擺脫責任,隻能夾起尾巴做人。
神官匆匆地走到教皇的門前,踟躕著不敢進入,他不知道應該如何說明才不刺激到這個臥病的老人,因為這可怕的災禍在他的暮年還是沉重地砸了下來。
傳訊者覺得自己像是沒有人歡迎的烏鴉,蒼白著一張臉,他剛克服了心裡障礙打算敲門,厚重的雕花大門卻忽然被推開,照顧老教皇的陪侍官臉色比他還要慘淡,他們迎麵撞上,神官的內心忽然有了一種更為恐怖的預感,那張蠟黃色的臉孔上帶著一種可怕的肅穆。
那是另一隻烏鴉的臉。
他們麵麵相覷了兩秒鐘,誰也不願意先說出那個壞消息,最終還是陪侍官先開口。
他眼中閃爍著淚花,側開身子,讓神官看那室內的情況,隨即高聲呼喊道:
“教皇陛下死了!”
*
人們都這樣認為,這一天絕對能稱之為教廷的黑暗之日。
首先是聖子叛逃,光明神降下神怒,聖光深深地刺入了每一個人的肌膚,有些年邁的教士匍匐在地上將頭磕破了,仍舊無法擺脫神降下的可怕的恥辱,每個人的心中都無比沮喪;其次是教皇巧合般地選了這個日子作為死期,他倒是得到了安寧,然而如何舉辦儀典
、如何安葬、如何請求光明神賜福他的靈魂又成為了難題。
在這接連的可怖的災難中,大部分人都成了六神無主的綿羊,隻想要匍匐在神明的腳下求他寬恕。
不過後來,人們發現祈求神明不如祈求他們的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