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溫在此時展現出了雷霆般的手段,他是一個天生的領導者,所有的事情一經過他的手都變得有條不紊,所有人都被他安排到了恰當的職位,人們六神無主,直到手頭有事可做。教廷有一瞬間的停滯,隨即在埃德溫的指揮下像是一個組織嚴密的儀器那樣運行了起來。原先有些神官聽說過主教的風言風語,還曾有過非議,此時則完全心服口服,聽憑他的命令。
甚至連光明神都沒有苛責他。
儘管聖子也是在他任下出事,但他不曾受到來自神明的懲罰。有些知情人士透露消息,說主教點燃的聖燭比以前更亮,掌握的光明魔法更加玄奧。
在這樣一個氛圍下,教皇的位置當然非埃德溫莫屬。儀典必須儘快舉行,因為教會不能夠長久失去領袖,何況老教皇病重的最後幾個月,埃德溫早就私下裡準備好了改換教皇儀典所需要的各項物品,隻等著用時立刻備全。
這件事情現在完全可以拿到明麵上說,人們不會覺得他狂妄大膽,而隻會讚歎他深思熟慮。
埃德溫。
光明教廷曆史上最年輕的教皇,他用聖水洗淨雙手,走上金色的神殿,在他的腳下,鑲嵌著銀絲線的地毯一直鋪設到王座之前。他穿著深色的衣袍,一絲不苟地拉高了領子,扣子扣到最上麵一粒,教袍更為他增添了克製而禁欲的氣息;黑色的鬈發下是那雙淺灰色的眼睛,深不見底,人們望向它們就猶如望著迷霧,或者是沒有情緒的某種機體。
他是天生的皇帝,降臨在世界上的領導者。
他垂下眸子無聲地笑了。在不是太久以前,他還是一個聲名岌岌可危的主教,是無法和血脈斬斷的脆弱的人類,是不曾得到過擁抱和親吻,以至於無謂地索求著溫暖的妄想家,每一個晚上都會被猙獰可怕的噩夢驚醒,狂妄到與魔鬼為敵。
在遇到塔爾之前。
教堂空曠,人們都在遠離他的地方觀禮,他一個人緩步走過猩紅的地毯,低垂著頭顱,看上去謙遜又恭敬。在他手中握著那柄主教的權杖,有時某個神官會覺得自己仿佛出現了一瞬間的幻覺,權杖的杖身冷冷地閃爍著
黑色的寒光。一瞬間,一切又重歸正常。
他站在王座之前,轉身俯瞰著觀禮的人們,所有人在他瞳孔裡都是針尖般的一點。
“你做到了,”
塔爾坐在王座上對他眨了眨眼睛,黑暗神就是這麼大膽,埃德溫本想用略帶責備的眼神看他,卻在目光觸及到惡魔鴉羽般黑發的那一刻柔軟下來,灰色的瞳孔微微帶著笑意。
是的,這是一場光明神不在場的加冕儀典。
“他簡直快要瘋了——”
惡魔每天興高采烈地給主教分享光明神最新的丟臉事跡,除了和諾亞那一檔子亂七八糟的事,當然還有光明神看著自己的教廷無可避免地走向由埃德溫主導時的極度痛苦,但是毫無辦法,神明的賭注讓他絕對不能對埃德溫下手,也不能阻止他坐上教皇的位置。
他隻能希望埃德溫儘快厭倦光明教廷,離開他的視線。
在此之前,姑且眼不見為淨。
所以加冕儀式的出席神明有且僅有黑暗神塔克修斯。他完全不老老實實按照之前說好的方案來,雖然之前討論方案的時候埃德溫不幸被惡魔的親吻蠱惑了,意亂情迷之中說出了“你待在哪裡都行”這種有可乘之機的話。
但是當然,這也不是塔爾霸占隻能坐下一個人的位置的合理借口。
埃德溫猶豫了一下,但是塔爾看見他壓製住了想要勾起的嘴角。主教停頓了兩秒,隨即抿了抿嘴唇,大膽而果斷地坐在了王座之上。人們敬畏地看著他們新的統治者誕生,等待著光明神為新任主教戴上璀璨的金色冠冕。
沒有其他人能看見塔爾。
埃德溫坐在惡魔的腿上,整個人都陷在柔軟又香甜的懷抱中,他伸手扶住扶手,卻恰好按住了塔爾的手掌。他的呼吸輕微地紊亂了兩秒鐘,感受到塔爾乘機用手指撓了撓他的掌心,癢意順著散布在全身,繼而像是羽毛輕輕拂動了他的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
隨即,新任教皇開始念誦一篇關於牧首責任的經文,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經文上,然而經年累月的諳熟讓他的聲音顯得沉穩又平靜,念誦時沒有一點出錯的地方。塔爾的呼吸輕輕拍打在他的後頸,他這時候倒是安安分分不動了,假裝自己就是一把椅子。
一把能讓埃德溫心神動搖的椅子。
埃德溫最後背完了誓詞部分,儀式天衣無縫,沒有任何程序上的不足,接下來就該是光明神降臨,為新任教皇賜下冠冕的時候。
塔爾輕聲說:“彆動。”
黑暗神摸索著將手整理他的頭發。埃德溫在前麵正襟危坐,他本該操心一下現狀的,不過連塔爾都沒有看見他此時的視線,也就錯過了主教淺灰色的瞳孔一點點因為融化而發軟,他毫無保留地信任著背後的神明,並不擔心接下來有任何事情會出岔子。
塔爾總是那麼好。塔爾什麼都能做好。
流淌著明亮不可逼視的光芒的冠冕緩緩浮現在埃德溫深色的鬈發之上,隨後,太過於耀眼的聖光一點點散去,冠冕的輪廓逐漸清晰,人們屏住呼吸,看見一頂玫瑰和寶石點綴而成的花環,衝著各個方向折射出明豔奪目的光華。
神秘而華麗,十足的神明的造物。
“我編了好久,”塔爾湊在主教耳邊說,有點撒嬌的意味。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隻要晚些時候再提一次,埃德溫基本上什麼都會答應他。
“教皇陛下!”
首先是高階神官,他們紛紛彎下身子行禮,對著新任教皇宣誓著他們的忠誠,然後人們按照順序,依次在這位享有至高無上權力之人的麵前俯首,參會的國王和權貴也上前來行禮。
典禮到此為止已經徹底完成。
埃德溫在教皇的尊位上坐定,他神情平靜地接受著人們的行禮和致意,心裡思考著更多關於權勢、野心和未來的血腥秘密,以及塔爾。
他將被寫進史書。
他的名字,埃德溫,成為永恒的墨水記錄下來的權勢的一筆。
*
光明神試圖像是對待每一個曆史上觸怒他的人那樣對待諾亞。
仁慈的神明,信徒們將
這種寬容理解為不殺死人類,對於其他的責罰則視而不見。因此,在諾亞逃跑時,神僅僅隻是暴怒而冷酷地向自以為有希望逃出生天的聖子宣告了詛咒。
毒辣而可怖的詛咒。
先是在所有信仰光明的地方徹底塗汙諾亞的名字,所有人都將要唾棄他,沒有人膽敢冒著觸怒光明神的風險施舍和幫助他。其次詛咒諾亞的雙目失明,唇齒間不能發出聲音。最後,神還要摧毀少年用於蠱惑他的最鋒利的武器。
他降下疾病,讓他的皮膚紅腫發皺,毀掉他絕美的容顏。
諾亞當然可以活下來,神惡意地想,若不是活下來,怎麼才能感受到自己賜給他的如此豐厚的禮物。祂在每一個信徒上宣布了神諭,而祂的信徒遍布了王城,祂相信,看見背叛者的慘狀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然而,諾亞就像是魚彙入了水中,一點蹤跡也沒有留下。
沒有人聲稱自己見過諾亞。
這個世界上膽敢如此挑戰光明神的權威的人所剩無幾,神一天比一天暴怒,甚至開始懷疑塔克修斯,而黑暗神漫不經心地嘲笑了他,並且,他毫無疑問和諾亞沒有絲毫關係。
塔克修斯當然知道光明神的錯誤是什麼。
光明神錯在事情暴露的第一刻就向所有人宣布了聖子背棄他這個事實,但在如今的王城裡,這個理由可無法讓諾亞的舊情人們對他死心。正相反,他們的內心反而因此燃燒起了希望,因為此時沒有任何阻礙橫亙在他和他“真心不二的”小情人之間。
神的威力固然可怕,但各個種族的佼佼者也不會把戀人拱手相讓。
星期天早晨,埃德溫晨禱結束後,塔爾拉著新任教皇微服私訪。惡魔顯然諳熟王都縱橫的街道,他比誰都了解,因為他不僅在這座城市旅行,還曾在此逃亡。
他熟練地轉過某個長滿青苔的小巷的第三個拐角,順著一隻狸花貓的叫聲向前走了十步,隨即原地閉上眼睛轉了三圈,徑直朝著這個簡直是完全隨機出來的方向走去。
“我還是不明白——”
埃德溫好不容易承認自己也有弱項,但是他此時對探索的興趣完全被激發出來了,塔爾一邊拉著他走一邊給他將旅行者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他經曆過的奇聞異事多的令人咂舌。
直到惡魔忽然停在了一扇門前。
他伸手敲門,敲擊聲清脆地震動著。但是並沒有人應答。
“裡麵有人。”
埃德溫用唇語告訴他,塔爾點了點頭,頗有點苦惱意味地看了一眼房門,隨後伸出手去。這扇門絕對不是普通人家,上麵布滿了各種各樣的防禦法陣,複雜又精細,宣告著唯有它認證的主人才能開門。埃德溫稍作想象,便覺得門背後的人此時一定也小心謹慎地靠近門板,並且相信這扇門能擋住所有該擋的不速之客。
當然,無論再怎麼強大的門也抵擋不了神明的摧毀——
塔爾將手靠近門,埃德溫這樣想著,這思緒卻戛然而止。
等等。
眼前的景象簡直稱得上不可思議。塔爾握住門把,輕輕一扭,這扇門便應聲而開,在他的手中溫順無比,門上的符文散發著光芒,而光芒輕柔地觸碰著塔爾,顯然將他視作認證之人。
惡魔輕聲向他解釋:
“這是我設下的防禦法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