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抬起眼睛,靜靜地看著那幾乎要觸碰到自己的脖頸的尖銳的棘刺。他灰色的目光猶如燒灼炭火的煙塵,沉著中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熱度。
他的動作優雅卻輕盈,覆蓋在那柄權杖的手指悄然移開了一點兒,露出微芒。
隻要鋒利的骨刺再稍微往前進一點……
不知是該遺憾還是慶幸,阿德萊德猛地收回了尾巴。
*
幾乎是在動手的一瞬間,阿德萊德就察覺到大事不好。
它一向仗著身份胡作非為,龍族長老總是擔心他冒犯到塔克修斯,不過黑暗神對世事大多都漠然以待,阿德萊德最多隻是在雷點邊緣試探,也相安無事了很多年。
但它認識塔克修斯這麼久,從來沒有一次——哪怕是在他們初識的那天,也沒有感受到如此強大而不加掩飾的惡意。
這是它不能動的人。
問題是它隻是想要找一個對黑暗神有用的人當人質,不是真想和他作對。就算給它一百個膽子,它也不敢真的對塔克修斯的人下手。
僅僅隻是想要拖延一點時間。
阿德萊德幾乎絕望地意識到這個事實,那就是它絕對闖下了它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滔天大禍。它試圖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收起了尾巴,並且慌不擇言地立刻開始認錯:
“我錯了,我不是真的想——”
但還是來不及,它很難比塔克修斯的速度更快。
鋒利的黑色光芒順著沒完全溜走的尾巴直接切割,毫不留情。尖銳如針的鱗片此時像是奶油一般融化。燒焦的難聞的氣味彌漫開來。阿德萊德有一條龐大的尾巴,不過這在很長一段時間將成為過去式。
它沒來得及撤走的尾巴被硬生生撕了下來。
劇烈的疼痛瞬間順著黑龍被截斷的神經飛速傳導而上,痛苦的龍吟傳遍了整個院落,恐懼一瞬間凝固了黑龍的血液。外界無法聽見這裡發生的任何事情,黑暗神的咒文相當有效。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
阿德萊德重重跪在了地上,龍血源源不斷地從巨大的創口淌出,半截尾巴落在周圍。它金色的豎瞳仍舊帶著茫然,但更多的是對絕對力量的恐懼。
埃德溫的指尖微微一頓,隨即悄無聲息地移開手掌。
用手掌覆蓋著的紅瑪瑙蓄滿了光芒,猶如一隻熟透了的果實,芬芳卻蘊含劇毒。巨龍絕對不會想要嘗嘗這枚果子的滋味。
“我沒事,”
這句話就像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埃德溫低聲說,因為巨龍的尾巴根本來不及碰到他一分一毫。但是說出這句話卻讓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
有人在乎他,他不必永遠孤軍奮戰。
塔爾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主教現在的狀態,包括埃德溫的眼睛。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如此柔軟地觸碰著回應他的視線,就像是海濱的輕柔的薄霧,沒有一絲一毫被方才的突襲影響的痕跡。
“沒關係,不用擔心我,”
埃德溫在愛人專注的視線下,覺得自己的心在滋滋地融化,他生怕自己上一句話說的太冰冷,於是又欲蓋彌彰地解釋了一句,
“但其實你這麼想著我,我很高興。”
“沒事就好,”
神明的手輕輕滑過埃德溫的脖頸,人類的呼吸使得那一小塊皮膚顫動著起伏,再下麵是血管,主教對於他觸碰自己的命脈沒有任何排斥,或許不隻是觸碰,塔爾也曾親吻和齧咬過他修長脖頸的每一處凹陷和曖昧的頸窩。
塔克修斯順勢替他整理了一下長袍的領子,儘管領子沒亂。埃德溫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約會,這時候兩個人的心中終於重新浮現出這個詞彙。
這本該是場不錯的約會。
麻煩的是背景中巨龍的慘叫聲。
埃德溫眨了眨眼睛,用詢問的目光看向神明,塔爾順著力度湊上去輕輕抱了他一下,漂亮的紅色瞳孔裡仿佛隻有埃德溫一個人,語氣卻是陰森森的:
“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竟然想要對你動手,再怎麼折磨都無所謂,殺了也可以。”
龍族的少主在黑暗神口中僅僅是輕飄飄的一條性命。
塔克修斯的長靴敲擊地麵時發出清脆的聲音,就像是恐懼的鼓點,這對於巨龍來說無異於催命符。
它很久沒有受過這種程度的傷了。
龍族的尾巴上有著豐富的神經,是龍的武器,也是它們的命脈。因此它痛苦地呼吸著,慘叫斷斷續續地從嘴中漏出來。
“閉嘴,”
神明聽起來一點耐心也沒有。他垂下眸子漠然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它已經沒有力氣把尾巴收回去了,身上呈現出龍的鱗甲,那是防禦的姿態。
“對不起,”
它不得不抑製住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和按耐不住的聲音,“對不起,我沒想到那麼多。你馬上要進入屋子了,我隻是沒有想到彆的……”
“一時間想要找個可以供你威脅性命,來牽製我的對象?”
另一道毫不留情的黑霧凝聚成的利刃帶著凜冽的殺意切開了阿德萊德的身體。塔克修斯的聲音輕柔又嘶啞,帶著對它的無限嘲諷,
“你甚至還沒有明白,你最應該痛哭流涕道歉的對象並不是我。”
龍的愈合能力很強,但是在強大而毫不留情的攻擊下什麼也不是。
新的疼痛如期而至,黑暗神抬起手指,傷痕便出現在巨龍的身上。龍血本身是珍貴的療傷材料,但此時此刻阿德萊德簡直要被龍血淹沒,情況卻沒有一點好轉。
它從未如此深刻地體會什麼
叫做錯事情的代價。
這還僅僅是它一點也沒有碰到人類的情況。
假如它方才真的對人類有一絲一毫的觸碰,恐怕現在它的皮已經被塔克修斯活生生剝了下來。
它因為疼痛而模糊的龍瞳轉了轉,瞄準站在黑暗神背後的人類,迅速而跌跌撞撞地開始道歉,不得不說,它完全沒有什麼骨氣可言。
隻可惜,那雙淺灰色的瞳孔仍舊又冷又淡漠地將它映照在其中,這個人類一點也不必塔克修斯容易打動。
長靴停在它的身旁。
阿德萊德蜷縮著身子護住自己的臉,覺得自己恐怕要真的死在這裡,它拚命地壓抑住因為恐懼而越來越劇烈的顫抖和眼中驚悸的淚水:
“我知道錯了。我怕痛,不,不,彆真的殺掉我,要我做什麼都行。”
這種情況下違逆黑暗神簡直是找死,阿德萊德用最快的速度說完這句話,隨即忍耐著劇痛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然而塔克修斯並沒有回應它的請求。
“我覺得有人應該教你什麼是應該做的。”
神的雙眼中,赤紅色的鮮血層層疊疊地燃燒起來,僅僅是看著,神的怒意已經能夠使被注視者溺死在恐懼之中,塔克修斯慢條斯理地說完後半句話,帶著毫無掩飾的嫌惡和惡意,
“不過很可惜,你可能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我可以學。”
阿德萊德掙紮著又為自己說了一句話,儘管它知道自己的每一次發言都有可能讓它更加挨近死亡。它真的很想哭,但是神明不允許它發出太大的聲音。
神的靴子重重踩在了它背部的傷口上,塔克修斯漫不經心地踏過巨龍的鮮血,推開了背後房間的門。耽誤了這麼多時間,房間裡果然已經空空如也。
諾亞比阿德萊德要聰明得多,不會把握不住逃跑的機會,他手頭上還有巨龍贈予的各種道具,指不定其中的哪一樣發揮了作用。
但他再也無法找到一個像這裡這樣的藏身之處了。
他即將成為一個顯眼的靶子——雖然聖子注定不會有好下場,塔克修斯也並不是一定要把這個早上用來解決諾亞,但突如其來的小插曲還是讓神的心情不是很好。
黑暗神歎了口氣,手中凝結出的黑霧比起之前來說更加恐怖。阿德萊德看著它一生中見過最可怕的東西,它每一秒都在儘力呼吸空氣,因為踩踏,它的胸口變的沉重,呼吸也帶著戰栗的血腥味。
它從來沒有這麼後悔過自己的愚蠢。
然而神明卻頓了頓,沒有立刻將幾乎能夠致死的殺招立刻用在黑龍身上。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轉過頭去,連眼神也變淺變亮。
“喂,埃德溫,”
塔爾在原地衝著他微笑,“想不想試試殺龍?”
*
在棄明投暗後,黑暗的本源並無半點吝惜,完全向埃德溫敞開。他過去的努力成倍地奉還於他,那些曾經被吝嗇的光明神抽走的憑他自己殺戮得到的實力,此時終於沸騰而洶湧地納入了他新的海洋。
但要完全掌控驟然增長的力量,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埃德溫在前一段時間已經解決了困擾教廷許久的幾個難題,新教皇比舊教皇強大,現在就連王城的孩子也清楚這個事實。頑固於一方稱霸的某些生物——即使在大陸的中心,也不乏有魔鬼和邪惡生物自封為暗麵之王——但他們成為了埃德溫練手的工具。
血從暗巷的磚縫滋滋地溢出來,每一次。埃德溫覺得那些血太肮臟了,所以他解決完需要解決的對象,一步步走向等待他的神明時,都主動解開沉重的外袍,小心翼翼地避開血跡,再討要一個擁抱。
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
殺戮越多,他對能力的掌握也越純熟,獎勵和野心順著又薄又窄的階梯向上走。埃德溫需要一個更大一點的挑戰,殺一個更強大的對手,學會使用他的力量,贏得更高的獎賞。
阿德萊德艱難地眨了眨眼睛,渾濁的淚水打濕了龍瞳。
在幾分鐘前,它認為自己必死無疑,並且滿懷對死亡的恐懼;隨後,塔克修斯讓它身上的一部分傷口長
好,逼迫著它變回原型,長出尖銳的獠牙和指甲,忍耐著渾身的痛楚飛起來。它俯下身俯瞰著大地,差點以為塔克修斯願意放它一條生路,那一瞬間就好像恐懼的心臟被甘霖澆灌,希望重新充斥著它的心臟,雖然心臟跳動得很吃力。
接下來,神明開始教人類怎麼對付它。
那個人類,阿德萊德之前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它。但當它站在他的對麵,被他用打量獵物的尖刃般的眼神看著時,它這才意識到人類穿著光明教廷的裝束。這個事實讓它黃澄澄的瞳孔再次迷茫地轉動了兩圈,隨後被鱗皮上燒灼般的刺痛打斷。
“人們一般認為龍的弱點在腹部,不過其實它們的逆鱗藏在下頜,”
塔克修斯在一旁講解阿德萊德的致命之處,埃德溫抿著嘴唇,他喚起手中權杖頂端紅寶石的尖刃,刃間明晃晃一點。那點光芒在黑龍的瞳孔中一點點放大,再放大。它有點懵懂,下意識低頭,刺骨的冰冷忽然森寒地蔓延了全身。
“做的很好。”
黑暗神輕柔而緩慢地說,“接著朝下揮刀。”
刀?阿德萊德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刀尖已經又深又重地紮在了他的下頜。但當它意識到這個事實的同時,一陣令人牙酸的戰戰之聲清晰地傳入它的耳中,那時尖刀的刃和森森的白骨接觸所發出的嘶鳴,一瞬間,苦痛的淚水溢滿了巨龍的雙睫,疼痛讓它失去理智。
在下頜被刨開的創口之間,一片亮閃閃的黑色鱗片展露在空氣之中。
或許還是剛才被殺掉比較好受——就算知道冒犯麵前的人有多麼可怕,生理性的痛苦逼迫巨龍垂下頭顱,淒慘地號叫著,將尾巴重重朝眼前人類的位置一甩,口中噴出火焰。它竭力想要控製這些反應,卻做不到。
這回真的要被塔克修斯弄死了。
阿德萊德重新找回控製自己的能力時絕望地想,一切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巨龍口中吐出的能夠燒儘一切的火焰馬上就要沾染上主教的衣袍,它的指甲就差一點就要劃破對方的喉嚨,人類脆弱的、薄薄的脖頸,而它勢頭太猛,收不回力氣。
就差一點,隨後巨龍的指爪驟然如失去了力氣,重重地朝著地麵砸去。
不,被迫從它身體分離的是它的半條手臂。被又快又淩厲的刀鋒,像是蛇一樣纏上了對方的襲擊。
當它們像是沉重的障礙物倒在地上時,人類從揚起的灰
塵中微微仰頭,絲毫不掩飾傲慢地看向對麵的巨龍。
對於第一次與這種級彆的龐然大物對抗的埃德溫而言,反擊還是有一點費力,他咬了咬嘴唇,將喘息咽下在喉中,判斷對方的下一步行動是縝密而沒有一點懈怠的思考得出的結果,正確而妥善地應對必須要精確而爐火純青地運用手中的力量。
他做到了,並且下一次會做的更好。
塔克修斯沒有給提示,神專注地在一旁看著埃德溫,指尖的力量隨時隨刻又小又尖地凝聚在一點,保證著任何傷害在黑暗神的庇護下都不會落在主教身上,但他也不會過早出手。埃德溫是殘忍而荒蕪的荒漠中醞釀出的璀璨的寶石,將他藏在溫室之中反而是對他的虧欠。
“很棒,”他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勾起嘴角,埃德溫也朝他看來,眼中是被壓抑在薄薄灰霧下的自矜,像是勇士在打贏一場勝仗之後驕傲地用目光向心愛的人討要獎賞,
“我是說真的,喂,埃德溫,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
塔爾故意把話語說的含糊不清,埃德溫低頭想了想,好像在心裡有了答案,但是主教淺灰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著他,龍血濺在他的外袍上,還是選擇配合他的突發奇想:
“哪一句?”
塔爾稍側了側頭,卻忽然加深了笑意,那雙石榴紅的明亮的眼眸閃爍著,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