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武周 第一個視頻(二) 解釋……(1 / 2)

·

【……天字第一號的伏兄魔大怨種】

天幕悠悠然說出了這句戲謔中似乎又略帶笑意的話,餘音嫋嫋繞梁,在偌大的宮殿中起伏回蕩。

與天音的戲謔與輕鬆相映成趣的,則是烏壓壓一宮殿鴉雀無聲的人群——在天幕輕易爆出這一句猛料之後,在場數百的宮人女官合衣顫抖,竟然找不出一雙能站得穩當的腿腳。

不過,縱然滿殿都是惶恐驚悚,但跪在當中的魏王武承嗣卻尤為雞立鶴群。在天幕這驚世駭俗的猛料之前,他手腳癱軟動彈不得,隻能以極為不雅的姿勢張牙舞爪踞坐於地,兩條腿蠕動著縮在地板上顫抖,褲管上還有先前熱酒潑灑後**的痕跡。

不僅如此,魏王早年流放瓊州所落下的風濕病根似乎在驚恐中再次發作,牙齒竟然不受控製的格格交擊,在安靜的大殿中顯得格外刺耳。

接連遭遇天幕重擊。而今又眼看侄子這丟人現眼的舉止,端坐禦榻的女皇終於不能忍受——滿殿的女官多是她精心培育的心腹,再怎麼樣也不好輕易下手,但對這個居心叵測的怨種侄子,就不必有這樣的耐心了。她冷聲開口:

“讓魏王靜一靜,不要給朝廷丟人。”

上官婉兒打了個哆嗦,剛要起身答應,卻見女皇目光灼灼,筆直盯住了跪坐在眾人之後的韋團兒。韋團兒臉色煞白,但終究還是僵硬著站起身來,接過一旁侍奉宮女手中的金盆,一步步挪到大殿中央,將一盆冷水當頭澆到了武承嗣身上。

——既然小婢子膽敢貿然出頭附和武承嗣,那就讓她親手當這個惡人,從此與武氏水火不容。

眼見魏王落湯雞一樣縮成一團,皇帝心中淤積已久的惡氣終於稍稍發泄。但她仰望天幕,卻不由暗自咬牙——世上最有殺傷力的永遠是真話,天音能兩三句間將她破防,正是因為說中了心中的隱痛。

宗法製,宗法製,自周公製禮作樂以來,數千年連綿不可斷絕的宗法製!她能登臨帝位,掃平一切心懷不滿的李唐宗室,是仰仗宗法製中大宗製約小宗的特權;她而今左右為難,躊躇於親子親侄之間,也正是因宗法製中致命的漏洞!

當然,皇帝身體尚且健壯,自覺十年之間還能把控局勢,不必過於憂心繼嗣之事。但太子為國之根本,牽涉的從來不止皇權的交接,還有更多、更難、更為不可言說的曖昧關係——

武皇深深吐了一口氣。

【此外,在整場奪嫡之爭中,最為怪異的卻是大臣的態度。當李旦迫於壓力躺平裝死,隻能看著武承嗣四處起舞時,被女皇親手拔擢的台閣重臣們卻基本選擇了極為一致的態度——他們甚至不願意給武家新貴一丁點麵子,堅決站在了李唐的一麵。

自女皇登基的天授元年以來,僅因改易皇嗣一事,被武承嗣誣陷下獄乃至誅殺的尚書、宰相、輔政便有十餘人,自歐陽通、岑長倩、格輔元、魏元忠,乃至李安靜、李昭德等,真可謂朱紫粲然,前赴而後繼。

因為反對武承嗣的立場如此統一,史書大多將他們歸類為“唐朝老臣”,因為心懷李唐而為武承嗣所害。但哪怕稍稍一看,也未免過於滑稽。如李安靜等自始自終抗拒武周的臣子也便罷了;岑長倩魏元忠昔年平定徐敬業李貞的叛亂時可是大為出力,堪稱女皇登基有功之臣,你要說他們“心懷李唐”,真不怕高祖與太宗氣得在棺材裡打滾麼?

不過,看到這一份成分複雜牽連廣泛的名單,此起彼伏綿延十數年與武承嗣抗衡的力量。我們應該能看出政治鬥爭的端倪——對武氏繼位的排斥絕非僅僅局限於一派,而基本是朝野普遍的共識。

那麼,在李武易姓的翻天覆地中都尚且能遊刃有餘、作壁上觀的重臣,又是怎麼數年之間長出了這麼一根錚錚鐵骨,非要和武承嗣周旋到底,去捍衛他們親手送葬的李唐呢?

原因其實也很簡單,還是宗法禮教而已。

華夏古代的政治倫理,是自家庭倫理而衍生出來的。按西周以降的禮製,天子以國為家,所謂國家國家者,皇帝便是這天下大家庭的家長,擁有宗法下無限的權威,理所當然的可以掌握一切附庸的小家,正所謂君君而臣臣,父父而子子。君主不僅僅是主宰這麼簡單,他更是“君父”,統帥著一切“臣子”——大臣便像兒子侍奉父母一樣,天然的對皇帝有忠誠與服從的義務。

這是一套極為精密的體係,子女孝順父母,父母孝順長官(所謂父母官,由此而來),而長官乃至一切臣民,最終孝順的對象就是天子。所謂“以孝治天下”,皇權由此在法理與道德上雙重確立起來,牢不可破。

不過,約束是雙重的,皇帝以孝而約束臣子,同時也被大臣用孝反向約束。皇帝貴為天下的父母,但猶自要向自己的父母祖宗儘孝,做天下孝子賢孫的榜樣——當然,皇帝的列祖列宗多半已魂歸九泉,生前儘孝是不可能了,以周禮製度而言,天子所能儘到的孝道,便是紹述祖輩的舉措,光大祖輩的誌向,所謂“敬天法祖”,所謂“三年無改於父之政”,蓋如是也。

自然,先帝英靈已遠,敬天法祖於他影響不大;但對一切活人——尤其是把握權力的活人來說,敬天法祖可就太關鍵了。繼嗣之君要秉承孝道,意味著他總不能大肆否認自己的親爹親媽,因而必須承認先帝所遺留的政治格局,尊重先帝所揀拔任命的人才,延續先帝乃至列祖列宗打造的朝局框架。

這同樣也意味著,即使在皇權交接之後,朝中絕大部分大臣的利益仍然是可以保證的,他們從先帝手中獲得的榮寵、地位,還可以大致不受影響的延續下去。在“孝道”的壓力下,兩朝老臣先帝重臣絕對是個極為有用的buff,隻要不是作死攪和到皇權最敏感的底線裡,多半都能全身而退,風風光光蔭蔽子孫。

大臣以孝為忠,維係皇帝的統治;皇帝則以孝道為擔保,保證大臣們的投資可以世代延續,在權力的交接更迭中富貴長久。這是彼此心照不宣、各儘責任的默契,也是封建製度賴以維係的根基。宗法製能深入人心幾千年,不是沒有緣由的。

但現在,當麵臨女皇傳位武氏的可能時,朝臣們敏銳意識到了關鍵——千古以來曆代謹遵的孝道,所能約束的可隻有子女與父母,絕沒有什麼邪門歪道的旁支親戚。李旦李顯太平公主孝順女皇是天經地義不容質疑,敢有異心就不配為人;但侄子呢?自古沒有聽說侄子給姑母立廟,自古可也從沒聽說過侄子要孝順姑母!

不得不說,朝臣們的嗅覺真是極為準確。宗法製下,皇帝要想給自己換一個爹換一個媽,那牽扯的絕對不是什麼個人情感,而是由上至下百官百吏所有的政治格局。武周大臣見識畢竟短少,但僅以嘉靖“大禮儀”事件來看,天子不過是要尊崇生父,便必得將整個朝堂上下都洗一遍!

但是,不要忘了,嘉靖雖然拒絕認孝宗與張太後當爹媽,但他決計不敢不認□□成祖直至憲宗這些直係的老祖宗,大明朝固然風波動蕩,可被否認的也隻有孝宗武宗兩朝的格局而已,大部分勳貴重臣的利益仍然沒有影響。

可武承嗣呢?他非但與女皇沒有直係血緣,與唐高祖太宗至高宗等更是毫不相乾。他如果上位,意味著世家大族們從李唐建國直至女皇稱帝以來所有的政治投資全部打水漂,統統成了被賴掉的賬目!

……說實話,詐騙都沒有這麼狠的。】

寂靜的殿中忽的響起了噠噠清脆的聲音,卻是端坐於禦榻上的女皇倒轉拂塵,以白玉麈柄敲打禦榻金座,竟爾是擊節讚歎的模樣。

“不錯,不錯!”她道:“說得好,說得透徹,果然是天降的玄音,高屋建瓴,迥非凡人可及——魏王,你說是不是?”

武承嗣跪坐在地,恍惚不知所措,聽到聖上垂問,隻能茫然點頭而已。

“好。”皇帝露出了微笑:“既然天幕垂示得這麼清楚了,那麼魏王,你前前後後聽得這麼仔細,又有什麼打算?

魏王啊巴啊巴反複張嘴,最終隻能瑟縮在地毯之上,惶惑的望著姑母——不知道怎麼的,在天幕揭示出這些驚人的真相之後,騙人的姑媽臉色竟然漸漸變得和煦溫厚,再也看不出先前麵無表情的怒意。

……但越是如此,越令武承嗣反應不能。

見侄子開不了口,姑媽的表情更加和藹。她和顏悅色,語氣已經近乎循循善誘:“你看,天幕中說得清清楚楚,歐陽通、岑長倩、格輔元等等大臣,都對我武周心懷異誌,偏向李氏,你說該怎麼處置?”

魏王迷惑的眨眼,似乎已經在驚恐中喪失了理解語言的能力。但聽到“異誌”、“處置”等等熟悉的措辭,數年以來勾結酷吏打壓大臣的習慣再次被激活,本能的開口囁嚅了一句:

“……該嚴查。”

“不錯,該嚴查。”皇帝神色依舊溫和:“那設若朕派你魏王出麵,能不能料理了如歐陽通格輔元一般居心叵測的人物?”

魏王在不知所措中點了點頭。

“好,有誌氣!”皇帝點一點頭,卻微笑著望向跪坐在側的上官才人:“魏王忠勇可嘉,是不是?”

上官才人還能說什麼?唯有沉默而已。

女皇似乎輕輕嗬了一聲,而後甩開拂塵,抬頭凝視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