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武周 第一個視頻(二) 解釋……(2 / 2)

【說難聽點,立武氏為後嗣無異於是一次巨大的賴賬,等於公開宣稱關隴江南河北諸世家自唐興以來的一切功績與賬目全部清零,大家重新來過。

相較而言,女皇稱帝這種區區小事,簡直都不值一提——女皇雖然改易了國號,但同樣在宗廟中祭祀高祖太宗高宗三位皇帝,該有的配天祀地禮節一絲也不敢短少,等於公開承認武周不過是李唐的後續,李唐的列祖列宗依舊是武周的列祖列宗,各世家自武德貞觀以來的一切投資仍然有效,皇帝秉承孝道,會關懷他們的家族與子孫。

換言之,唐周易代名為易代,但實則絕未觸碰製度的禁忌,大臣們完全可以自我說服,認為唐朝這個大家族不過是換了個女主人當家,在慣常的清洗異己中稍微過火了一點而已。但過火歸過火,隻要宗法製還穩固堅定,建立於宗法製上的利益網絡便將屹立不倒。繼而利益不受動搖,那麼又何必在乎皇位上姓李姓武?

但是,當女皇試圖窺伺宗法製中某些碰都不能碰的話題時,一切便都不同了。

大概是為了描繪諸武當國時的殘暴,傳統史書總是喜歡描述武氏宗親勾結酷吏男寵殘酷迫害忠良的細節。但如果將角度顛倒過來審視,那麼所謂接連慘死的忠臣良臣,反複興起的大獄,未嘗不是臣下向皇權一次又一次發起衝鋒的過程——當皇帝表露出挑戰宗法製的傾向之後,天下一切的世家、重臣、勳貴都迅速感受到了根本利益被動搖的威脅,因而展示出不屈不撓的戰鬥力。

——皇帝任用酷吏,他們就打倒酷吏;皇帝任用男寵,他們就摧折男寵。十幾年來大臣們前赴後繼死不旋踵,縱使皇權亦不可彈壓。

而這種君臣之間往來的衝突,終於在萬歲通天年間達到了矛盾的最頂峰——萬歲通天元年,契丹人李儘忠孫萬榮與營州起兵,禍亂數州之地,兵鋒甚銳。但契丹本是漠北弱小的部落,人口兵力都不算眾多,因此皇帝不以為意,選派了自己的堂侄武攸宜、武懿宗等率軍出征,大概是想給武氏刷一刷軍功。

但結果嘛,卻是周軍興師動眾,勞師百萬,竟然在前線接連敗績,不僅損兵折將,大失顏麵,更一度被契丹逼迫至河北的趙州、冀州,距洛陽不過數百公裡而已。

以強擊弱卻能打出這種戰績,除了武氏子弟的下飯操作之外,武周內部的矛盾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以唐人筆記記載,在營州之亂中,契丹兵鋒所及的豪強基本是作壁上觀,對朝廷討逆的號召應者寥寥,甚至於有人借機生事,挑唆孫萬榮等公開叫囂:“還我廬陵王(李顯)”!

如若河北豪強暗地裡的操作還算隱蔽,那麼關隴之內,乾脆是連裝都不裝了。營州之亂時,則天皇帝令人於洛陽以外募兵,“無有行者”,等到召回李顯,再次募兵,立即是“聞太子行,北邙山頭皆兵滿,無容人處“!

——能在募兵中展現出如此強的組織力,能夠調動這樣的人力,絕非百姓自發可以達成,而是有關隴世家豪強集體的操作。

換言之,在營州之戰以後,皇帝與臣下的矛盾已經激發到了頂點,朝中大臣、地方豪強,乃至域外的蠻夷,在此刻表現出了驚人的團結。他們以內外勾結,近似於逼宮的方式,毫無疑義的向皇帝下達了最後的通牒:如若再繼續挑戰宗法製,挑戰所有人最根本的利益,那麼大臣內叛,諸將外反,豪強引四蠻入京,亡可翹足待也!

皇帝是宗法製下的皇帝,當尊崇宗法製時她所向無敵。可一旦試圖逾越底線,她所有的盟友與臣下都會變成她的敵手,必將是真正意義上的死無葬身之地——權力絕不能反抗締造它的源頭,便如人不能抓著自己的頭發將自己提到半空。

當然,以前後的反應來看,皇帝應該完全沒有料到事情的進展。當時她已經將親近李唐的狄仁傑立為宰相,授予了莫大的權力,因此順手要加強武氏再製衡一波。甚至在加強武氏之時,皇帝的手段中也有說不出的小心思——譬如,她親近信任的並非武家中居長的武承嗣,而是水平更為低劣的武三思,大概也是要挑動堂兄弟間彼此嫉妒,削弱專權的可能。

隻是,個人的手段終究難以抵擋曆史的潮流。反複橫跳的製衡權術或許可以短暫的影響局勢,但在麵對根本的利益衝突時,君臣之間絕沒有商量的可能。曆史會圍繞著均值反複波動,但必將駛入既定的軌道——禮製還沒有到敗壞的時候,那麼誰都不可以挑戰。

不過,曆史歸曆史,武周能被河北關中洛陽內外的世家官吏們上下一心的拋棄得如此迅速,武家子弟的功勞也是不可小覷的。彼時武懿宗奉命征伐突厥,一路被敵手打得屁滾尿流尤且不說,為了發泄兵敗的怒氣,居然將從突厥逃脫的平民剖心取膽,手段殘虐至不可思議;等戰事稍一平定,此人還立刻向則天皇帝上書,請求將河北士人百姓儘皆滅族。

可以說,武懿宗以短短數月的精彩操作,便輕易讓河北豪強世家們認識到了竇建德劉黑闥花費數年都不能說服他們的事實——關中朝廷的腦子已經完全不正常了,一旦讓武周延續,他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既然必將死無葬身之地,不如先把武周給埋了吧!

怎麼說吧,武家之才共有一石,武皇獨得十六鬥,其餘諸武倒欠六鬥。如武懿宗、武攸宜、武承嗣等臥龍鳳雛,得一便可亡國;女皇拖著這一群豬隊友,居然硬是周旋了十五年才被內外勾結搞下台去,委實算是手腕高超,難以想象了。】

偌大的宮殿中又是篤篤兩聲輕響。女皇倒握拂塵再次敲擊禦榻,向魏王投去了審視的目光。

說來奇怪,雖然已經聽到了將來被“搞下台去”這樣可怕的描述,但皇帝並未表示出被篡逆奪權的怒意。她的眼神漠然而又高遠,冷淡而又從容,不像是凡人被七情六欲所沾染的雙眼,反倒更像是洛陽龍門的那座莊嚴華貴的盧舍那大佛。

正因天幕爆料而神思恍惚的上官婉兒稍稍打了個寒噤——她認得這個眼神;當初聖神皇帝決意罷黜而今的廬陵王時,也曾在朝堂流露出這理智到不似凡人的神采!

皇帝開口了。

“朕剛剛稱許了魏王的忠勇,眼下就正是要用到魏王忠勇的時候。”她淡淡道:“去吧——去把狄仁傑,去把河北的豪強,去把關隴的世家,乃至契丹、突厥等等蠻夷,一齊為朕收拾了。朕立刻便立你為儲,如何?”

武承嗣再愚蠢荒誕,此時也終於反應過來了。他從喉嚨中發出了一聲怪異的悲鳴,終於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皇帝再未顧及這拖後腿的侄子。她從禦榻上起身,望向了半空中五色華光的天幕。

“朕有幾句話要上稟。”皇帝緩緩道。

聽到一個稟字,上官婉兒額頭汗水沁出,毫不猶豫的以臉貼地,四肢緊緊蜷縮於地麵,再不敢有一丁點的舉動——皇帝自稱是在“上稟”而非“諭令”,那麼便不再是以至尊的身份號令天下,而是作為天子,以臣下的身份上告皇皇昊天上帝了!

這樣的言辭,這樣的對話,絕不是——絕不是一個女官應該留心的!

皇帝並沒有在意身側女官的舉止。或者說,此刻她與天地獨相精神往來,在上告於天的神聖靜謐之中,已經沒有這些凡人的位置了。

女皇沉默了片刻,似乎稍稍思索,終於鄭重開口。

“上天斥責朕的種種過失,說得一絲錯誤也沒有——豈止沒有錯誤,還頗有委婉含蓄的餘地,實在已經是顧及朕的顏麵了。”

“其實,朕的過錯豈止是這一點?自秉政以來,朕除了大肆揀拔自己那些不爭氣的親戚、以酷吏威懾上下之外,還大興土木、廣造神佛,耗儘府庫。這一樁樁,一件件,都是事實俱在,朕也不能辯駁。不僅如此,昔日徐敬業駱賓王於檄文中所指之濫賞、苛稅、徭役繁重等種種過錯,也都是公道直論,朕亦不能駁斥。若將來煌煌史書公筆,以此定下千秋罪名,朕沒有虛詞掩飾的餘地。”

女皇停了一停,沒有在意身側抖顫蜷縮幾近昏迷的宮人,隻是平靜的再次出聲,雖是引咎罪己,從容語氣中卻自有皇帝的威嚴:

“——雖然如此,朕還是想多嘴解釋一二。”

“天授元年,朕以微末之身僥幸登臨皇帝的寶座,從此朝野洶洶,沒有一刻能夠平息。女子稱帝實在觸犯大忌,密謀叛亂的絕不僅是李唐的宗王貴戚,更有天下無數的臣工百僚。朕高居皇位之上,看似萬人之上、威權至重,實則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上蒼垂示未來,斥責朕破壞宗法所引發的種種弊端,這當然是實實在在的金玉良言;但如若順從宗法,以李氏為嗣,那麼名份既定,天下歸心,用不了一二年的功夫,朕欲求一太上皇而不可得矣。”

“天音為朕昭示武氏一族的愚蠢顓頊,這更是真知灼見,垂愛殷殷;但神都上下都是心懷李唐的舊臣,朕若不揀拔這些愚蠢無知的親戚,不任命那些唯利是圖的酷吏,誰又還會尊崇新朝,為朕所用?天下士子口口聲聲都是“牝雞司晨”、“唯女子與小人難養”;所謂的君子都對大周敬而遠之,那我這個女子做的皇帝,當然也隻能拉攏那些小人!

——不錯,滿朝上下多得是狄懷英婁宗仁這樣的忠臣賢臣良臣,但就是這些才高學廣的忠臣賢臣良臣,心中念念不忘,到底記掛的是李唐還是武周,真當朕是一無所知麼?上蒼所說的過錯,的確句句是實。但若沒有那些愚蠢的親戚,沒有隨意任用的小人酷吏,沒有那些揮霍出去的賞賜,恐怕朕是決不能站在這裡了。”

這幾句話不徐不疾,平平而來,並無絲毫的正言厲色,也沒有什麼華麗玄妙的辭藻修飾。但這幾句話都是赤·裸裸的大實話,而大實話的確有著無可比擬的力量。以至於滿殿之中寂然無聲,女官們搖搖欲墜,在高壓之下近乎昏迷。

在這死一般寂靜的片刻之後。彩光閃耀的天幕波瀾起伏,終於浮出了一行大字:

【陛下何意?】

皇帝邁下禦座下的台階,向天幕稍稍拱手

“朕想向上天借一件東西。”她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