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武周 第一個視頻 (三) 算計……(1 / 2)

皇帝語氣平靜而又從容,卻在寂靜的宮殿中顯得格外響亮,回音嫋嫋不絕。

但天幕隻是緘默,似乎遲疑了許久,才緩緩浮出兩個字:

【何物?】

皇帝微微一笑,不徐不疾:

“天命。”

光幕上文字閃動,但再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變化。

女皇並不以為意,她徐步而下,緩緩在偌大的宮殿中踱步,似乎旁若無人,沉浸於某種悠遠而遼闊的回憶之中。

“自登基以來,朕也是宿夜憂懼,手不釋卷,隻盼著以史為鑒,可以國祚綿延。一年之間,除先王聖賢的經傳之外,朕最常翻閱的典籍,卻是太宗皇帝的批閱的奏折。”

皇帝的聲音低沉而又平和,隻是語氣中漸漸多了某種悵惘,似乎真是在對著高遠飄渺的天意坦誠心聲,傾吐她種種不可言說的迷茫:

“太宗皇帝的教誨當然字字珠璣。隻是朕越是細讀,就越不由困惑——太宗皇帝也曾在玄武殺兄逼父、摧殘至親,為什麼他就能安安穩穩的任用魏征,任用王珪,任用一切隱太子舊日的臣僚,卻從不會遭遇任何的背叛、異見呢?太宗皇帝可以隨意任命賢才揀拔親信,因此有貞觀煌煌之治——而朕呢?朕如若一心求治,放手提拔狄仁傑魏元忠等等良臣,恐怕過不了幾年,就隻能去太極宮養老了吧?”

說到此處,皇帝居然微微一笑。

“當然,太宗皇帝是櫛風沐雨的開創之君,朕無論如何是不能與其比肩了。但朕思來想去,卻總還有些不甘——高宗皇帝時,朕受命輔政,政無大小,皆與聞之,此時大唐外平西域、高麗,內和百姓,天下義安,是何等光輝耀目!這樣青史留名的功業,固然有高宗皇帝信任之功,也未嘗沒有朕的幾分苦勞吧?隻是,朕在做皇後時,尚且還能用心經營,媲美先賢;而今登基掌權,卻再也不可企及了……“

“是因為朕昏聵、衰老了麼?不,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朕沒有可以說服天下人的‘天命’。”

皇帝一字字開口述說,分明是平靜講述,語氣沉穩,卻隱約若有千鈞之重:

“因為朕沒有天命,所以天下的士子絕不會親附歸依,能勉強信用任命的,唯有貪婪無恥的酷吏、愚蠢無知的親戚;因為朕沒有天命,所以國中流言洶洶,群賊覬覦,不得不以祥瑞震懾人心;因為朕沒有天命,所以文臣武將時時異動,各個都有不可說的邪謀,朕也唯有濫施賞罰,邀買人心,勉力維持架子不倒而已。因此而生出的種種弊政,實在不可言說。”

“……大唐開國以來數代君主,朕自問不敢與太宗相比,但總不會比自己的膿包兒子更差吧?可為什麼他統禦天下就能那麼的輕鬆、自在,朕治理天下卻偏偏那麼艱難?是因為朕謀奪了兒子的皇位麼?是因為朕畢竟不姓李麼?還是因為朕……終究是個女人呢?”

說到此處,皇帝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直至隱約不可辨認,仿佛隻是喃喃自言自語。

而伏地的上官婉兒則臉埋入了地毯,恨不能瞬間陷進地板之下。

……顯然,這絕不是一個皇帝可以當眾講的話。所謂君不密則**,在臣下麵前傾吐自己的彷徨、惶恐,乃至——乃至淪喪天命的焦慮,這將會激起何等的猜疑與驚懼,動蕩與不安?

所以,皇帝是真被天幕中的細節破防,乃至於情不自禁,竟爾在高高在上的蒼穹之前泄漏了不可言說的心聲麼?

不,當然不是!上官婉兒緊繃的精神依舊在連連示警,嘶叫著警告她眼下是何等微妙而又危險的局勢——她侍奉皇帝多年,已經能從最細小的蛛絲馬跡中窺視出至尊的心意。而今聖神皇帝語氣殷殷,言辭繾綣,似乎真是在向上蒼真情流露,但,但遣詞造句之間,卻儼然又有某些不可言喻的東西。

陛下默了一默,似乎稍稍整理了思緒,才終於徐徐開口:

“所以,有時候朕也難免會妄想,如若朕能夠歆享正統,至少能擁有與自己兒子差相仿佛的天命,那麼天下自定,海內蕩平,朕又何必再玩弄這些狡詐刻薄不可見人的權謀詐術?權謀不過是維護地位不得已的權宜之計而已。歸根到底,朕何嘗不想做一個明君,為天下黔首謀取一些福祉呢?”

——委婉鋪陳到現在,皇帝終於圖窮而匕首見了!

當天幕毫不停歇爆出種種驚世駭俗的可怕消息時,皇帝先而狂怒後而驚懼,但驚駭畏懼之後又憑著數十年養氣的功夫迅速鎮定,並立刻意識到了天幕敘述中關鍵的細節——天音固然對她不假辭色,多有譏諷,但含沙射影的卻隻是她任用小人酷吏摧折忠良等等具體的舉措,而非針對她這個人!

換言之,天幕似乎對女人當皇帝這破天荒亂綱常的大事並無意見,它沒有維護綱紀的意願,所排斥的唯有皇帝當政後的種種過失而已!

這種區彆極為微小,卻極為關鍵。如若天幕排斥的是女皇的皇位與皇權,那麼這底線絕不可妥協,即使要被天誅地滅不得超生,也唯有殊死一搏;如若天幕不滿的唯有皇帝為施行的弊政,那就好辦得太多了。

不就是要治平天下的明君麼?朕也可以治平天下,朕也可以做明君!

——不過,朕固然有做明君的意願,也有做明君的心氣,無奈隻是欠缺了一點小小的天命。想來,上蒼既然特意降下警示,痛心疾首於朕種種的過失,總不能高站乾岸之上,看著朕被這小小的天命阻礙,天下黔首被這小小的天命阻礙吧?

隻能說皇帝就是皇帝,無論哪一朝哪一代的厲害皇帝,在甩鍋與道德綁架上都是無師自通,且水平高妙絕倫——隻要天幕還對九州萬方的芸芸黎庶有一絲一毫的掛念,那就不得不硬吃上女皇這一記道德綁架,輕易掙脫不得。

上蒼怎麼了?上蒼朕也敢算計一次!

但這算計委實是戳中了天幕的軟肋。以至於瞬間竟將它乾沉默了下去。光幕雖然紋絲不動,內置的思考回路卻在瘋狂運轉——以高宗朝二十餘年的治功而言,女皇的確有做明君的水平;而明君,尤其是盛世的明君,則意味著源源不斷的曆史偏差值,一個可以持續榨取的金礦。但設若——設若女皇口是心非……

似乎窺察出了上蒼的心意,皇帝平靜補上了一句:

“——若朕有違此言,攬權而戕民者,則獨夫民賊,人人可誅,天厭之,天厭之!“

朕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做擔保,足夠取信於上蒼了麼?

天幕彩光起伏不定,終於浮出了一行大字:

【請兌換您的曆史偏差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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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算計雖然竭儘心力,但實則不過是往來間寥寥數語的問答而已。這區區片刻之中,殿內眾人仍舊沉浸於天幕與皇帝的接連暴論,茫然而不知所措;唯有上官婉兒謹慎跪伏,心下卻驚恐得猶如擂鼓,已然意識到了這言辭往來下的暗流:皇帝雖然巧舌如簧,精心算計了高不可測的上蒼,但也不得不吐出了大量難以示人的密辛——上天與皇帝之間的交易,這是臣子可以細聽的麼?

當然,殿中女官大都是武皇一手拔擢的心腹,生死禍福都掌握在皇權之手;而今皇帝又口口聲聲要凹明君的人設,大概不會痛下殺手。但除女官宮人之外,禦榻下還跪著一個魏王!

以武承嗣的權勢,地位,更重要的是以他的腦子,知道這麼多密辛之後,又會搞出什麼大活出來?!

顯然,皇帝是絕不能容忍這種風險的。萬一處置魏王時不小心被牽涉在內,這樂子可就實在大得無可言喻了。

思慮至此,上官才人額頭冷汗涔涔,儘皆淌入地毯之中。

當然,女皇還沒有功夫搭理小小一個才人的惶恐。她目不轉睛的凝視天幕,調出了“偏差值”的細節。

總的來說,天幕還是厚道的,考慮到女皇在高宗朝常務副皇帝的地位,將麟德二年以後的功業按比例折算了過來,積累還頗為豐厚。隻不過,這筆豐厚的積累在登基之後迅速開始了削減——女皇自己的失策不算,她任命的那些親戚男寵才是減分的重災區。而且點開細目一看,除迫害大臣大行賄賂等女皇默許的操作之外,還有不少強奪民田、圈占莊園、掠買奴隸的劣跡,算是替女皇把京中平民到世家得罪了個乾淨。

……行吧,她算是知道為什麼關隴世家會抵製朝廷募兵,堅決站位李唐了。

比豬隊友更可怕的是什麼?是一頭豬闖禍的同時還高調聲稱它是你的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