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大漢後世談(十二)(1 / 2)

儘管有公孫丞相的百般遮掩,但霍去病奉命出玉門關後一月有餘,皇帝還是在紛繁複雜汗牛充棟的情報中發現了一點詭秘的端倪——朝廷的製度,北地、隴右邊地諸郡的太守月有月報年有年報,每二十日會以密奏將邊關要事直呈至尊禦前;而數日間郡縣長吏紛紛上奏,卻都報稱邊關的胡人異動頻頻,難以彈壓,乃至流言紛起,稱大漢磨刀霍霍,即將對西域出手;屆時天兵一至,必當犁庭掃穴,血流成河雲雲。

大漢討平匈奴後威名遠懾萬裡,往來買賣的胡人商賈惶懼不明就裡,驚慌嘩變時常有之,原本不足為奇。但此次的騷動卻迥然不同於往常,不但商賈罷市流民四起,甚至有與大漢交好的小國偷偷派來了心腹,暗自向主持邊境軍務的太守、郡尉等詢問消息:

——大漢不會真的要動手吧?動手前能不能給諸位自願敬奉的藩屬國透點消息?好歹人家真的舔得很賣力啊!

這流言委實是無稽之談,邊地長官都不知用兵一說從何而起,當然更不知如何解釋,隻能訥訥推脫而已——大漢籌備未畢,自不會貿然動兵;但兵者要事不可輕泄,給他們再大的膽子也不敢暗示給這些自稱“忠犬”的外邦使者們;縱然群議洶洶,亦隻能閉口不言,同時暗中疑惑而已:這些人是哪裡來的假消息?

不過,在應付數日之後,卻連邊境長官們堅守不移的心誌亦為之動搖了。他們早早便曾接到消息,稱冠軍侯霍去病奉旨持節出關,檢視邊境武備整頓防護,坐鎮玉門關為博望侯張騫遠行之後援;此種種任命都屬尋常,原本也不以為意;但十數日來沿途的驛站傳遞消息,卻令太守郡丞們惶惑不解:原來冠軍侯此行赫赫揚揚,不但盛設儀駕旌旗逶迤數十輛馬車隨行,更有貼身的百餘輕騎左右護衛,霍去病更身披重甲,親為領兵,組織每日結陣演練。

如此大張旗鼓煊赫而來,聲勢之盛真是莫可比擬,甚至驚動了沿路地方的州府。而北地諸長吏收到消息,更是摸不著頭腦——且不說天子欽差為何還要披堅執銳全副武裝,單憑這隨身帶的百餘名雖為輕騎實則偏將的手下,那以此指揮數萬精銳部隊也是綽綽有餘,如若再隨身帶著皇帝調兵的密旨,那搞不好立刻就能掀起大戰……

所以霍將軍到底是來乾什麼的?

惶恐迷惑之餘,諸位太守長官也在密奏中開始了瘋狂暗示,百般試探——陛下若真要開戰,總不能瞞著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吧?

至於陛下…陛下

隻能無語而已。

皇帝自家知道自家事,當然曉得所謂出兵隻是妄想——而今正值夏末,秋糧都尚未收割,軍器輜重一概缺如,還能出個什麼兵?估摸著隻是霍去病少年心性,出行儀仗太過甚大,一不小引發了點難以預料的猜忌而已。冠軍侯富貴出身天資縱橫,生平未嘗稍有挫折,這樣飄逸高舉莫可比擬的人物,有些自矜狂傲之氣也是難怪.…

不過,反複奏報,他卻也不覺生出了疑惑:話說,大夏天穿著鋼製的重甲領兵演陣,霍去病真的不嫌熱麼?

大概是因這一點疑竇而福至心靈,皇帝收到冠軍侯自玉門關處呈遞來請罪的奏報時,才沒有被這詳儘細密的自白震得當場失態,竟爾勉強保持了平靜。

——好吧,也不算如何平靜。至少皇帝反複閱覽了數次冠軍侯從頭到尾毫無隱瞞的敘述,卻依舊是不敢置信——霍去病汲黯公孫弘居然一齊攪進了西域亂局?這是天上下紅雨了麼?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白發蒼蒼素服布衣的公孫丞相立刻撩開下擺,筆直跪了下去:

"臣有罪。"

說完此語,公孫丞相五體投地拜伏於地,俯首不敢仰視,儘顯臣下犬馬畏怖之情。

當然,拜伏歸拜伏叩首歸叩首,公孫丞相一雙褶皺橫生的老手依舊牢牢撐住地麵,並無顫抖搖晃;儼然是胸中仍有定力,迥非尋常大臣可比。

皇帝垂目打量一眼,立刻露出冷笑:

"這份奏折是丞相幫著遞上來的吧?想來霍去病隻是聽命行事而已。"公孫丞相匍匐不起,語氣平穩:

"陛下聖斷。"

——不錯,霍去病這封請罪的奏折正是公孫丞相精心籌謀的步驟;皇帝畢竟是雄才偉略明察秋毫的英主,縱使一時隱瞞,長久也必將顯露馬腳,禍端更不可計量。為長遠而計,還不如尋找時機自己承認,將損失降到最小。

至於特意安排霍去病上書,則更有隱秘微妙的暗示——雖然這幾位重臣是有些牽扯不清行跡難以解釋,搞不好還可能攪動西域的風雲,但人家罪也認了屁股也設法自己擦了,陛下還能有什麼非分的責備呢?

再說,冠軍侯與汲公的忠誠是真正無可置疑,縱使一時僥幸願意與公孫弘聯手,設若將來自覺欺瞞有罪

良心不安,老老實實給皇帝儘數交代了老底,這兩位幸臣或者還不會有甚大礙,卻不是把公孫丞相一人丟火坑裡了麼….

那還不如安排霍去病在恰當時開口,順帶著自己還能描補兩筆呢。

皇帝垂目打量公孫丞相,神色高深莫測,隱約有幾分不可言說的怪異。眼見公孫弘俯首匍匐,恭敬之至,他終於移開了目光,淡淡開口:

"丞相倒是很會推諉塞責,拉人頂缸。"

公孫弘膝行而前,語氣謙卑沉重之至:"臣有罪。"

不錯,相較於少年心性資曆略淺的霍去病,皇帝的眼光天資均為不世之選,帝王心術早已爐火純青;在擺脫了單方麵信息汙染的困擾以後,至尊立刻發覺了丞相老謀深算秘不可告人的籌謀——在這場莫名其妙攪亂西域的奇特變局中,冠軍侯與汲太傅都是陰差陽錯被時勢卷入的純粹冤種,唯有公孫丞相蓄意在邊境流布他公羊一派的學說,卻是真正“居心不可問”!

——公羊派最激進躁動的儒生為什麼會一波又一波的向邊境進發?真當皇帝一無所知麼?!

某種意義上,汲公與冠軍侯這陰差陽錯的無心之過不算大事,即使皇帝再如何刻薄寡恩苛上而厚下,也不過高高舉起罰酒三杯而已;反倒是公孫氏這隱秘不可告人的心思,一旦發作必定觸及皇帝逆鱗,結果恐怕不可設想。大概也正因如此,這位數十年的老吏才一改往日滑不溜丟濕不粘手的脾氣,竟爾全心全意為使團謀劃,不惜犯下欺瞞君主的忌諱。

不過老滑吏苦心籌謀,這番算計的確是毫無差池。皇帝固然風裁峻肅、禦下極嚴,但對有功之臣也真是垂愛殷殷,嗬護唯恐不至。而霍去病此行雷霆萬鈞,卻也真是趕在事情曝光之前,立下了足以挽回天心的功勳——他耀武揚威煊赫而行,暗中卻派遣匈奴降將馳入西域,軟硬兼施的遊說滯留於大漠綠洲的匈奴殘部;一邊是以冠軍侯赫赫威名當頭震懾,另一邊卻是網開三麵,為這些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敗軍們提供了穿行戈壁必備的輿圖,勒令他們即刻西行,不得延誤。

當然,至於西行途中必經的大夏、大宛等國,大抵便隻能自求多福,各尋出路了。橫豎大漢已經為西域乃至中亞牽製了數十年的遊牧精騎,而今放過來的亦不過一點敗兵殘將而已,諸位西域國主該當感泣涕零,終身叩拜中華天子大恩才是。

如此裡應外合,手段百出,真有攻

心為上的淩厲。隻要匈奴殘部軍心渙散,將來討平西域便儉省了不知多少功夫。單憑這一份料敵先機未雨綢繆的功績,便足以令聖心回轉,衝抵掉一切隱瞞的小過了。

不過,霍去病在奏報中卻依舊是平實誠懇、毫無隱瞞,先是坦承此次驅逐匈奴自己並無太大功績,而後推功於居中策應擊敵所必救的博望侯張騫,最後再老老實實謝罪請罰,流程走得一絲不漏。皇帝凝視丞相片刻,而後抽出奏折,皺著眉又看了一回,卻也隻能無奈苦笑

——這老實孩子一開口就什麼都自己認了,那至尊還能單單隻處罰公孫弘一人麼?雖然天子的心已經偏到了肋骨,但處事總還是得講點體麵不成……

皇帝隨手拋開奏折,渾若無事,隻是平靜開口:

"丞相起身吧。耄耋之年的長·者了,也不必拜來拜去,勞動筋骨。設若重臣體衰致病,朝廷麵上也不好看。而今多事之秋,朝中的瑣事也多,丞相還是善自珍攝的好——尋常的政務麼,就不要太操勞了。"

如此輕描淡寫剝奪丞相權力,算是君臣數十年彼此心照不宣的體麵。當然,相權雖被侵吞殆儘,丞相的名位卻是公孫弘甩脫不了的燙手山芋——以皇帝的意思,而今正是多事之秋,怎麼能平白放過為至尊背鍋的怨種呢?

公孫丞相心領神會,起身俯首謝恩,卻又緩聲開口:

“陛下不以老臣為愚魯,老臣感激涕零,不勝犬馬孺慕之心。隻是老臣年高無德,實難克承朝廷的隆恩。《書》雲:儉以養德,臣惶恐不勝,願奉還五百戶封邑,以贖前愆。"

先是剝奪權力,既而削減封邑,這也算是足夠嚴厲的處置了。皇帝的麵色終於稍稍緩和:

"可。"

眼見公孫丞相後倒退著趨出殿外,皇帝收起奏折,反身步入大殿低垂的帷帳之內。卻見簾幕後清香馥鬱、風鳴幽幽,兩側的金絲軟榻上默默跪坐著一大一小,彼此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神色頗有相似之處。

如若公孫丞相能窺見此景,大概也會愕然驚疑,不能自已——原來他與皇帝彼此言語機鋒,議論絕密軍情之時,皇帝的愛子竟與衛青靜坐簾幕於後,側耳細聽著他的辯解。

後殿聚氣迎風,時有輕飆吹拂。皇帝迎風而立衣袂飄飄,麵上的不悅沉著卻略無影蹤,又是那天子高遠從容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