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大漢後世談(十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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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仲卿以為如何?"他慢悠悠道。

衛青立刻下拜:“冠軍侯行止不謹,臣……臣亦有過。”

他本想以舅舅身份坦承“教養有差”,但轉念一想,自家這外甥雖為霍姓,但識文斷字稍有長成,那大半時候都是抱到上林苑教養,算是當今至尊的半個兒子。而今自承“有差”,那豈非是陰陽怪□帝陛下麼?於是思路電轉緊急改口,隻含混說了個“有過”了事。

皇帝嘖了一聲:“霍去病是不小心了一點,但斥責‘不謹’,未免也太過……既然如此,據兒,你以為該當如何處置呢?"

泄題都已經泄到這個份上了,太子自然知道遞上台階,於是俯首作答:"依臣的見解,冠軍侯既小有詮誤,罰金一百即可。"

漢法承秦律之餘,嚴酷繁密無所不至,對顯貴重臣尤為苛刻。而今這“罰金一百”,已經是太子搜腸刮肚,自漢法中苦尋而來,最為輕微散漫的條款了。

皇帝則嘖了第二聲:“治國以仁,禦下以寬。去病的錢財也不是大風刮來,怎能隨意便罰沒抄檢?據兒,你日後秉國理政,還是要存仁恕之心…

聽到這冠冕堂皇正大光明的一席話,縱以衛將軍之沉著持重,亦不由麵色扭曲,稍有失態;至於年幼的太子,當然更是目瞪口呆,反應不能,幾乎直勾勾盯住自己親爹——說實話,以皇帝素日的種種作為,而今居然口口聲聲說什麼“仁恕之心”,那簡直莫名生出一種無可言喻的詭異幽默感,幾乎讓人不能忍耐。

——簡而言之,繃不住了。

當然,沒有人敢在至尊麵前繃不住。所以一大一小隻能垂目靜坐以眼觀鼻,竭力壓製怪異的表情。而皇帝亦儘顯老劉家祖傳的臉皮,飄然踱下金階,輕描淡寫轉換話題:

"不過,朕當初收到霍去病奏報之時,的確有意料不到的驚愕……"他從袖中抽出一卷麻紙,抬手拋予衛青。

在接到霍去病的自白之後,皇帝詫異之餘,立即便調閱了公孫弘先前呈遞上來的那份足有十餘萬字的“奏報”。這奏報雖然繁瑣冗長囉嗦之至,但邏輯上卻是嚴謹縝密、毫無疏漏。而皇帝檢視再三,留意到了極為微妙的細節:

"奏報中說,當使團在龜茲為烏孫人所辱時,是博望侯張騫於兩日後做了調兵滅國的決定,才有而後種種的變局。”皇帝平靜道:

"博望侯自然膽氣無雙,應變高明,但戎機軍務,似非其所長,或者彆有襄助……"

為了顧全重臣顏麵,他這句話已經儘量委婉了。但以實際而論,博望侯雖則縱橫西域威名赫赫,卻委實在軍務上沒有什麼建樹——要知道,若以天書泄漏的底細而,在原本的曆史上,張騫與李廣領兵征討匈奴,那可是硬生生被坑得迷路失道、水米斷絕,還賠上了自己辛苦掙來的爵位……

當然,這也不好說是否是李廣迷路的天賦實在太強,縱使博望侯亦抵擋不住。

所謂自知者明,張騫縱然膽略蓋世,但對自家的軍事才華必定心中有數,所以才會躊躇兩日,難以料理。而兩日後這膽大包天冒險之至的決定,多半也不是他一人獨斷,而是有人剖析局勢,替博望侯下了軍事上的決心。

……那麼,會是誰呢?

隨行的護衛中並無有名有姓的將領,多半隻是自羽林軍調撥入邊軍的微末軍官而已。以情以理而論,這些出身寒微的底層軍卒並無家傳的學問,僅僅隻有一點在霍去病手下學來的速成功夫,又怎麼能明判戰局,擬定出直擊賊寇的軍略?

千裡奔襲而軍心不亂,這樣的功夫已經絕不能歸之於僥幸了。縱使不能與衛青、霍去病等名將相提並論,在漢軍中也算是相當拿得出的水準。而這樣的水準居然僅僅是幾年速成功夫所造就,那便更讓人驚異之至。

衛青俯首道:“那是陛下聖德所感,故而人才濟濟,應時而生。”

能靠著這點淺薄的學問磨礪出這樣果敢敏銳的本能,無倫如何都算是超凡脫俗的人才了。要是博望侯率隊凱旋,大將軍甚至都想私下見一見為使團籌謀軍務的那位軍官。

皇帝自然而然的忽視了大將軍並不嫻熟的馬屁。他沉吟道:

“中原自然人才濟濟……隻是朕實在不曾料到,一個名聲不顯的小人物,竟也能有這樣的心

不錯,能在萬裡絕域之外判斷戰局擬定策略,所需的不僅僅是才略,更是膽氣。基層軍官人微言輕,但也因此不承擔任何失敗的責任;即使使團真遭遇了什麼挫折,需要擔負罪責的也隻是博望侯張騫而已。以區區微末之軀,挺身而出負荷此非分的重任,但隻這一份勇於任事的膽略與主動,便委實超乎尋常所及。真可謂草莽之間,亦藏英雄。

而皇帝隻不過是稍稍布施了一點和風煦雨,這些草莽之英便借勢

而起,即將攪動風雲了!

隻是,這位皇帝禁軍出身的草莽英雄固然才略出色,但所作所為卻無疑是給朝廷平定西域的計劃平添了莫大的變數。若非霍去病虛張聲勢震懾住心驚膽寒的匈奴殘部,搞不好真會打草驚蛇,提前激發出什麼變故來。

而這“變數”,卻委實大大超乎皇帝的預料……簡而言之,至尊再如何聰明穎悟善用權術,終究隻是生於深宮不問世事的天子而已;他或許能輕易體察近臣親隨心腹將領微妙難言的心境,以此量才使用彼此製衡所往無不利,但此深邃敏銳的洞察也不過僅僅限於朝堂而已。對於公卿以下芸芸士卒小吏,那基本就是漠然待之、視若無睹,多半隻當作執行命令的工具人。

對正統王朝而言,這種心態或許不能算是錯誤。但而今皇帝仔細閱覽冠軍侯的奏折,卻在這怪異的細節中隱約留意到了自己長久的疏忽——

這些沉默寡言無聲無息的底層兵卒,並非真正是無心無念逆來順受的木頭與工具,他們實際上也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百般訴求,其情真意切、心緒激烈之處,未必在所謂的"公卿"之下;隻不過這些士卒在愚昧與混沌中困頓得太久太久,已經無力也無心表達自己的情緒。於是一切情緒終告沉默,而話語亦隨之木呐喑啞,終於淪為不會表達的工具、純粹的木偶。

可一旦時有湊巧,皇帝無意為他們播撒下了一點求知的甘露——無論這甘露如何的稀薄、微小、不值一提,那為愚昧所求困的乾涸心境都會在這罕見的甘霖中滋潤、萌發,竟由此而勃然生長出令至尊都驚駭的心氣與豪邁來。

原來——原來這些人並不是天生的木偶呐。

如果說數年前皇帝在羽林軍內推行改製、“有教無類”,還隻是蕭規曹隨照搬手冊,不過期望著底層的兵卒讀書明理以後更增戰力;那麼而今稍作實踐,在收獲驚人戰績之餘,卻也敏銳發覺了新製的副作用:這些底層軍官讀書明理以後,固然是聰明百、倍機敏萬分,妙想非同尋常;但他們的思路,卻是再也不可把握、不可琢磨了——他們不再是乖乖的工具,已經漸漸變成了某種活生生的"人"。

而自古以來,這些活生生的人便是最難把握的東西,其艱深微妙,恐怕尤在軍務之上。

怎麼說呢?而今大漢通曉經綸、有情有智,能夠被視為活生生“人”而非工具的團體,也不過隻是百家諸生

、諸侯外戚、朝堂上為數不多的重臣公卿而已。但單要平衡這寥寥可數的群體,維護中樞的權威,皇帝所耗費的精力時間也已經是艱難繁重、不可勝計。

而如果——如果"人"的範圍一旦擴散開來,千萬人所思所想所欲所求繽紛錯雜彼此衝突,那麼他還能在這千奇百怪、不可計數的心思與訴求中保持艱難的平衡,維係往日的地位麼?退而言之,人人心思各異,又該如何維持平穩?

以至尊數十年有限的見識而論,他簡直都想象不出後世那人人習學經綸,奇論異見滿天亂飛的所謂“新世界”!

難道大漢變革的根本,也終究會演變為這樣莫可理喻的“新世界”麼?

如此沉默片刻,皇帝終於喃喃開口,自言自語:"……如果都是這樣的心氣,恐怕未必是什麼好事。"

——無怪乎那本手冊念茲在茲,反複強調什麼"統一思想”了。之所以不厭其煩要“統一思想”,不正是因為被教育開闊視野後的人思想各有差異,實在太難統一麼?

……所以這思想到底是怎麼個統一法?數千萬人乃至數萬萬人的思想,真的可以統一麼?

眼見至尊的神色恍然而怪異,衛青與太子一齊跪伏,雖然莫名其妙,卻不敢抬頭窺視,隻是恭敬俯首而已。如是以眼觀鼻默然長久,他們終於聽到了陛下振袖揮舞的聲音。而後是叮咚一聲清脆鳴響,熟悉的天幕提示音。

皇帝抬手自袖中拋出光團,神色卻隨之一肅,收斂了一切沉思與迷茫的情緒。"這就是上天所說。"他一字字道:"所謂變革的風險麼?"

光球叮咚響了第二聲,冰冷的機械音一如既往的呆板: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