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大漢後世談(十三)(1 / 2)

這是皇帝以大量偏差值所兌換的新服務,傳說中能夠對答無礙的什麼“智能”——雖然至尊本人並未在問答中發現什麼了不起的“智能”,但仔細交流後也能套出某些微妙淵深的內容來。譬如皇帝念茲在茲的……風險。

人不能想象自己從未曾經曆過的事情。僅僅讓皇帝理解生產力急速進步後可能引發的種種弊端,便已經耗儘了天書的唇舌;而要解釋起廣泛推廣教育以後的奇異影響,那便完全超出於能力之外——說白了,在皇帝原本的設想中,所謂“推廣教育”,大約便隻是如裝備新式武器一般,雖然威力倍增非同凡響,但被知識啟迪後的頭腦還是一如既往的木訥呆滯,不過是可以隨意擺布的木偶傀儡。但而今這小小的細節瞬間刺破惶帝的幻想,才令天子驚疑不定,乃至不由自主的生出某種畏怖來。

不可捉摸的智慧會引發不可捉摸的變故。而對君主來說,一切不可捉摸的變故都是危險的。光幕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呆板機械:

【我們已經向陛下發布過預警】

皇帝哼了一聲。預警是一回事,真正見識到風險又是另一回事。或許是整個王朝尚且處於某種昂揚向上、一往無前的亢奮心緒之中,陛下尚且沒有保守到後世那般聽聞變故便如臨大敵,不惜玉石俱焚的程度。他或許猶豫且警惕,但也隻是猶豫且警惕而已。

“那麼上天以為朕當如何?"他淡淡道:"撤銷所謂的‘變革’,收回安插的士人,停止教化羽林軍麼?"

光球輝光起伏,略無波動,似乎並未被至尊這輕描淡寫而暗藏風雷的話語震懾:

【這是可行的選項。但僅僅隻是撤銷變革,並不足以消弭知識擴散後的種種影響。以往常的案例分析,在變革失敗後立即清洗相關人員,才是控製影響的正確思路。可以考慮處決一切被變革所波及的人員,實行嚴密的清理與控製,動用腰斬、誅滅九族之類較為嚴酷的刑罰,威懾異議者】

此語一出,不但皇帝眼角抽搐,便連俯首帖耳恭敬下拜的衛青與太子都驚愕不可自抑,以至於茫然抬起頭來,詫異之至的盯著口出暴論的天幕光球——大概是窮極一切想象,也意料不到“天意”能嚴苛冷酷到這般地步!

皇帝稍稍沉默,終於麵無表情開口:

"上天原來如此嗜殺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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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隻是大數據訓練出的模型,並不具備價值與道德判斷的能力。我為陛下所做出的建議,僅僅隻基於曆史的特征歸納而已。在已知的曆史中,有大量的案例采取了相似的操作,並成功抹平了變革的影響,使社會狀態完全倒退回變革以前。】

“那麼這些……‘案例’的結局又是如何?”

光球實話實說,毫無遮掩:【大部分在三十年以內亡國。】皇帝的臉立刻木了。

……行吧,他算是知道這“天幕”的行事風格了,所謂我業治駝但管人駝哪管人死,隻要殺人殺得足夠多什麼問題都能解決個一乾二淨;至於什麼解決之後的結果?——你彆管啥亡國不亡國的,你就說解沒解決吧!

天子麵無表情:“這麼說來,朕其實並沒有路可以選了?

【我們已經向陛下發布過預警】

皇帝不願再理會這思路清奇詭異、莫可理喻的“模型”,他稍稍壓抑心緒,平靜開口:“無論如何,有功當賞。如此才知卓絕之士,正當儘其所用。而今國家多事之秋,不宜埋沒人才.."

衛青兼任大將軍的要職,總覽朝中一切軍務,聽聞口諭立刻起身稱是。毫無疑問,皇帝金口玉言做此決斷,已經為西域的事務下了定論。雖然這莫名的變故超出了朝廷的掌控,但以至尊的胸襟,仍舊能海涵這無意的衝突,而不至於真要斤斤計較,乃至於上升到動輒滅門的地步——無論怎麼來說,大漢畢竟沒有僵化腐朽到如兩千年以後、連一最細微的改變都無法忍耐。

這番話光明正大,也算是諄諄教誨太子的良言。不過皇帝話鋒一轉,卻又有意無意出聲發問:

"上天以為如何?"

【我不能評價陛下的舉措,隻能根據數據的模擬提供可能性最高的建議。以舊有的案例判斷,在給予充分的鼓勵之後,這種超出於中樞預期的“變故”將會大量增加】天音依舊是不徐不疾,平和從容之極:【普及教育是相當有風險的操作。一旦無法為培育出的人才提供穩妥的出路,他們便很可能自己尋找門道。而這種欲望與邊境常有的複仇情緒結合,結果可能是難以預料的……】

皇帝皺眉:"有什麼難以預料的——"

這句話剛說出半截,至尊便不由得一噎。他腦中思路電轉,已經下意識想起了公孫丞相多日以來在邊關的騷操作

——那種熾熱、強烈、凶狠到難以駕馭的新式公羊複仇論一旦推開,那麼所激發的憤怒必將難以預料。要知道,與老式公羊學派僅僅提倡國家複仇不同,這套被改編過的玩意兒可是鼓勵士人們以變亂正法為名,自行出擊抵禦蠻夷的……

當然,如果僅僅是鼓勵士人出擊,那麼也不過是心緒翻湧輿論激烈,勉強還可以彈壓。可一旦使團於西域的豐功偉績流布於天下,那麼在此光輝案例的刺激之下,被辛苦培育出的兵卒軍官們,其舉動恐怕就不能把控了!

僅僅隻是被學術煽動的憤怒與複仇,還或者無甚緊要;可要是這些憤怒能兌換來現實的收益,則滔滔洪水傾瀉奔湧,即使皇帝亦不能抵禦——當年他“複九世之仇”、北上征伐匈奴的詔書言猶在耳;難道還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否認大漢貴華夏而賤夷狄的政治正確不成?

皇帝的眼睛鼓了起來。

光幕語氣平靜,自然而然的又往火上澆了一瓢油:

【而且,大漢邊境的塢堡,似乎常握有大量的私兵】

大漢定鼎七十餘年,四麵蠻夷入侵頻頻,常有劫掠商隊屠殺邊民的暴行;蠻夷盜賊往來如風,州郡的部隊難以時時防備;因此邊境的豪民結寨自保,修築工事招募部曲,儼然把持著為數不少的武力;而朝廷迫於形勢,往往也隻能聽之任之,默認而已。

這點私兵實力庸劣,自保有餘進取不足,無力左右兩國交戰的局勢,所以也無傷大雅。可設若雄心滔滔的羽林軍官看準了這些散亂混沌的力量,那麼彼此結合綁定以後,發揮出的功效可絕不隻是一加一這麼簡單.….

當然,某種意義上說,這種“功效”其實已經開始體現了——公孫弘長篇大論的奏章說得很清楚:此次張騫以節杖引郡縣兵卒奇襲烏孫,抽調的部曲大半便來自沿途塢堡的私兵;而羽林軍出身的屯長尉丞們費儘心力,竟能將這些來曆錯綜複雜心思不可揣摩的散兵遊勇捏成足以與烏孫禁軍拮抗的

部曲,指揮的水準的確已毋庸置疑。

……不對,如此赫赫武功,倒也不能全部歸功於羽林軍出身的軍官們。雖然公孫弘的奏報略有遮掩,但至尊依然察覺到了底細:使團之所以能將這成分複雜的軍隊調度得如臂使指,一麵是許以重賞毫無吝惜(攻下烏孫國以後,國庫中三成的金銀都被如約取出賜予了士卒),另一麵則有公羊派的儒生們桴鼓相應,百般翼讚之功——要沒有這些儒生忙前忙後

,以新式複仇理論煽動邊境士卒的憤恨,那遠涉戈壁征伐異國,士氣也絕不能如此旺盛。

這麼看來,公孫弘、汲黯、霍去病等人各自搞出的那一套,居然還有如此微妙的配合?皇帝的臉漸漸的綠了。

但以數據訓練出的模型顯然不具備讀空氣這樣無聊的技能,光球自顧自的喃喃低語,似乎是在講解,似乎又是做著某種怪異的評估:

【不過,這場由使團發動的戰役仍然是相當特殊的。僅僅將之歸納為底層軍官為謀求出路的冒險,似乎過於輕率。雖然組織形式仍然是陳舊的,但使團在發動原本各自為政的地方豪強私兵部曲時,已經顯示出了新式路線的威力。某種意義上說,這恐怕是劃時代的變革……】

"劃時代的變革。”皇帝冷冷道:“上天未免誇大其詞了吧?"

【隻是推測而已】光球心平氣和:【再說,陛下難道就沒有察覺麼?一群出身微末的士卒,僅憑節杖與寥寥數語,便能輕易調動來曆各異的部曲,這樣的組織能力並不常見吧?雖然這些羽林出身的軍官或許出於無意,但他們實際上已經摸到了某個微妙的門檻——以思想與理論來動員底層士兵,這是工業化時代仗之橫掃天下的利器。歸根到底,智人是依靠想象而團結的動物;在戰場生死決鬥之時,某些激烈思想與情緒可比單純的利益刺激更管用一百倍。所謂慷慨赴死,大概如此……想來,衛大將軍熟稔軍務也是知道這個道理的吧,否則漠北決戰,為何一定要用六郡良家子呢?】

皇帝麵無表情,目光逡巡數次,卻落在了垂頭束手乖乖跪坐的大將軍身上,神態高深莫測,不可揣度。大抵是抵受不住至尊這以眼神拷問的無聲威力,衛青沉默半晌,隻能咬牙開口:

"……上蒼說得有理。"

不錯,衛青領兵良久,已經在細節中窺伺到了這組織軍隊的規律。兵餉賞錢乃至高官厚祿固然可以維持士氣,但真是事到臨頭做殊死一擊時,這種用利益維持的士氣卻往往是最靠不住的——歸根到底爵位賞賜都要活人才能享用,怎麼能為了一點虛頭白白消耗自己的性命?真正能倚賴為軍旅骨乾與棟梁的,還是那些不可理喻不可解釋,激烈而又躁動的仇恨,亢奮到不能緩和的情緒。

所以,衛大將軍但凡領兵,帶隊的核心必然是以北六郡出身的良家子組成的精兵——六郡者,隴西、上郡、北地、安定、天水、西河是也,其中選調的

士卒,都是迫近戎狄,修習戰備的天生將種,也都是與匈奴仇深似海的苦主;所以能苦戰不退,死不旋踵。也唯有這樣的精兵,才是衛青、霍去病等仗之縱橫漠北西域的底氣。

說白了,兵法戰術再玄深奧妙,終究還是在戰場上殊死一鬥,以決勝負。在這樣殊死搏鬥中,怕死的軍隊和不怕死的軍隊,那差彆可就太大了。

皇帝哼了一聲,尚未開口,卻聽光球娓娓道來:

【有位極了不起的軍事大家曾經說過,戰爭的勝負畢竟還是在於人。當裝備沒有壓倒性的差距時,能夠更有效的組織與動員的一方便能占據絕對的優勢,乃至以弱勝強。從這種意義上說,大漢能無敵於天下諸國,根本就在於北地六郡弓馬嫻熟同仇敵愾的良家子們。設若皇帝陛下窮兵黷武,在征戰中將這一點老本送完,那麼大漢軍力之衰,便是理所應當了。貳師將軍李廣利敗績漠北,固然是才力不能與衛、霍媲美,但就以他手中那些由罪犯盜賊整婿組成的汙糟軍隊,即使是冠軍侯重生,恐怕也要大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