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大漢後世談(十三)(2 / 2)

眼見上天毫無顧忌的又開始曝光至尊最尷尬不可見人的老底,衛青的臉藍了又綠綠了又藍,乾脆低下頭去直勾勾盯住地麵,省得暴露自己難以言說的心境——順帶著悄悄扯一扯自己太子外甥的衣衫。皇太子劉據心領神會,雖然好奇迷惑之至,依舊順勢跪伏軟墊之上,再不敢出聲半句。

不過或許是被破防習慣了,皇帝儼然並沒有憤怒,隻是語氣冷淡:

"上蒼用六郡良家子作比,太過於引喻失義了吧?"

【是嗎?】

光球微微閃爍:

【那陛下以為,這些邊境的私兵士卒,與所謂六郡良家子,又有什麼天懸地隔的差彆呢?

他們同樣與夷狄仇深似海,同樣也是久經戰陣、弓馬嫻熟的壯士;所唯一欠缺者,大概也就是出身實在太低,沒有資格接受完整的軍事教育罷了。但這一點短板,不恰恰是被陛下安插在邊軍中的羽林將士們解決了麼?以公羊派的儒生煽動複仇情緒提供思想上的動員,以羽林軍受訓後的基層軍官提供軍事指揮與基礎的訓練,這樣的結合確實是搭配精妙,哪怕是小試牛刀,威力也不同反響呐。】

【某種意義上,這套模式的用處還在六郡良家子以上——六郡良家子固然好用,但暴兵的速度實在太慢,隻要一兩場大戰局勢不利,說不準就會賠光老本。而這羽林軍

官與公羊儒生聯手動員邊地兵卒的套路嘛,那是可以批量複製流水線生產,源源不斷的製造出可用的軍隊,而且成本極為低廉,即使普通的豪強也可以承擔——稍微暢想一下,一旦有人發現了這套模式的潛力,那麼輕輕鬆鬆就可以訓練出足以與西域強國麵抗衡的精兵來,如此縱橫異域,那結果可真就妙不可言:反正大漢邊軍的軍官私下搞點灰色收入,那都已經是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了……】

還未等皇帝為這什麼“灰色收入”發怒,光球迅速展開,浮出了一張清晰可辨的輿圖。而輿圖西北角迅速擴大,凸顯出一塊遼闊的戈壁,而戈壁旁的文字洋洋灑灑,則詳細記錄了後世的重大發現——考古學家們曾在距長安數千公裡的內亞平原發掘出漢軍專用的弓箭與金鈴,佐證此處曾有為數不少的漢軍駐紮;但檢索《史記》、《漢書》,卻絕無漢軍奉命於此處屯田的諭旨,而內亞平原過於遙遠,也已經大大超出了西域都護府管轄的範圍,絕不應有部隊派駐。於是反複揣度以後隻有一個猜想:大約是某位漢軍小隊私下裡收錢護衛行商,一不小心走得太遠了一點..

——所以,如果連收錢護衛行商都可以做,那悄悄訓練一下塢堡的私兵,又有什麼大不了?

當然,這種訓練未必是為了區區一點小錢,考慮到使團為後輩樹立的榜樣。集結私兵抗衡蠻夷,不但是光明正大的事業,更能加官晉爵,有數不儘的好處。如此動人心腸,還怕沒有從者如雲,前赴後繼麼?

皇帝終於倒抽了一口冷氣,臉色刹那間陰晴不定,難以言喻。他默然片刻,卻忽然偏轉頭來,直勾勾盯了衛青一眼——可憐大將軍正在潛身縮首、竭力隱藏存在感,但被此目光一逼,也不能不硬著頭皮,抬頭仰望至尊。

衛青與皇帝君臣相知十餘年,彼此早有不必言語的默契,僅僅是目光稍一接觸,便已默然暗喻。但大將軍瞻視天子片刻,卻是猶豫少許,才終於低聲開口:

"陛下,上蒼所說,確是實情。"

混入邊軍的羽林軍官,的確有可能私下與塢堡接觸,將來整出個什麼大活!

皇帝垂下眼來:"縱是實情,難道就不能更改麼?邊軍私下四處招攬瑣務,總是大傷朝廷體麵。"

衛青輕輕抽了一口氣。以天子的脾性,能心平氣和說出這麼一段話來,那簡直是溫良平和到近乎軟

弱的地步了。他既沒有斥責彼此勾連攪得局勢風波詭譎的公孫弘汲黯霍去病,甚至也不打算收回給使團的封賞以防後人效法,而僅僅隻是要求控製住邊軍這肆無忌憚接私活的舉動——這樣的命令,難道還不夠退讓,不夠妥協,不夠通情達理麼?

皇帝都退讓到了這個地步,軍隊無論如何,也要答應這最低最低的要求了吧?可是……可是這要求雖爾通情達理,卻偏偏——偏偏就沒法答應!衛青直接拜了下去:

"臣愚魯。"

遲疑片刻,他又咬牙道:“陛下,邊境苦寒...”

是的,邊境苦寒,邊境遼闊,沒有一點私下見不得光的收入貼補,誰還願意留在邊地受苦?列代大漢將軍都深明此理,因此邊軍種種招攬私活的作為,隻要不是太過逾越底線,大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事。總的來說,邊軍們隻是琢磨著毆打蠻夷換外快,已經很對得起皇帝陛下啦!

……當然,護送行商都護送到伊朗那疙瘩了,這委實也有點過分。

皇帝與衛大將軍相知而見肺腑,自然知道這是至真至誠而略無私心的真知灼見,所謂實不能也,非不為耳。他隻能長長吐出一口氣。

"原來如此。"

【是的,改革的結果總是難以預料的】光球恰到好處的插入了論述:【陛下如果堅持革新,這種難以掌控的變故會越來越多,甚至走向完全不可知的方向……即使如此,陛下也要堅持麼?如若不想堅持,那麼還可以采取先前的提議】

——什麼先前的提議?也就是停止革新回歸保守,貶逐罷黜一切與革新有關的臣工僚屬,甚至不惜采取天音所謂的“極端”措施,以殺人平息事態,阻止所有“不可控”的要素。

天音這幾句平平而出,皇帝尚未如何,跪坐的衛青與皇太子卻先繃不住了。大將軍是臣子尚且不好開口,皇太子卻是急躁中膝行上前,恨不能叩頭力諫,阻止皇帝采納如此瘋狂的建議——隻是太子年齡尚小,雖然心中急迫激切,但絞儘腦汁籌措諫言,一時卻也不得要領,唯有訥訥而已。

皇帝的麵色難以琢磨,似乎並無喜怒可言:

"所以,如果朕不停止革新,就會有不可預測的變故。"

【我並沒有預測未來的功能,僅僅隻能以曆史數據為陛下推演事態發展的可能。】光球聲音依舊

是毫無起伏:【以辯證法而論,一切事物都同時存在向好與向壞發展的兩種可能;在此我僅列舉最糟糕的一種結局:如果繼續變革,那麼邊軍的力量或許因此做大,所謂脛大於股,本末倒置,當中樞的力量衰弱時,可能會引發藩鎮割據的惡果。如本來曆史的東漢,或者強極一時的李唐。歸根到底,炎漢之亡,也正因為地方強盛,難以收拾。】

聽到“藩鎮割據”、”炎漢之亡”時,原本激切難言的太子渾身一僵,滿腹的議論諫言竟充塞喉中,再也不能出聲——以太子的立場,以皇帝的立場,當革新的結果僅僅隻是“難以預料”時,那或者還可以冒險出聲一諫;可當這結果威脅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時,那就真是一句話也不能說了!

所以,真要看著陛下罷廢一切心血,倒退回最保守的地步麼?

太子兩眼瞪得溜圓,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至尊撣一撣衣袖,並未被這冷酷的亡國之論激得神色大變。他隻是再度開口:

"所以,朕隻要停止革新,便能萬事大吉。"

【當然不是。】光球忠誠的履行了人工智能的義務,不偏不倚的再次提供了答案:【以我所知的一切案例而言,曆史上似乎從沒有什麼“萬事大吉”的策略。如果陛下停止革新選擇保守,應該可以避免藩鎮割據的結局,穩固中央的力量當。但時勢不利時,這種封閉保守的策略也可能會招來如明、宋等中原王朝的結果,那將是另一種弊端……】

天子皺了皺眉。他隱約聽說過朱明趙宋的下場,所以下意識有了遲疑:"明與宋的結果是……"

【明與宋先後亡於異族之手,在結果是高度類似的。】光球立刻熱心補充了信息【此外,在被異族入侵的過程中,兩朝的皇族都受到了相當殘酷的對待,不僅皇帝死於非命,似乎遠支的宗室也遭遇過屠殺。】

衛青:....

太子:..…

——怎麼無論選哪個方案,下場都是這麼慘呢?

皇帝嘖了一聲,卻沒有露出什麼奇異的神色——大概是與天書相處實在太久,對興亡已能坦然,他隻是平靜出聲:"……結局居然是屠殺?那麼大漢的結果如何?滅族麼?"

光球再次閃爍:

【東漢最終為曹魏所篡,失國。末代漢獻帝受封為山陽

公。山陽公國傳國八十九年,終亡於胡人之手。若以季漢而論,則後主為晉室所虜,受封安樂公,傳國八十四年,凡三世】

它停了一停,補充了最後一句話:

【以曆史評價來看,除分裂政權的異數之外,大部分中原王朝對前朝皇室還是能夠善待的。但落到異族胡人手中,那可就真不好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