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大漢後世談(十四)(2 / 2)

不過,這種比較不僅僅是至尊的謙虛,實則也微妙反應了某些現實:周、漢、唐當然在內政外戰各擅勝場,但若論及三朝在華夏文明史所遺留的影響,那還真就是周大於漢大於唐,界限斬然,幾近無可辯駁——所謂“周德不及文武”、“唐德不逮於漢帝”,還真不是說說而已。

自然,姬周算是整個文明的親爹親祖宗,論位份也實在不能比較。而大漢僅僅屈居於姬周之後,在整個民族記憶中的待遇嘛,那也不是蓋的——

恐怕沒有哪一個王朝可以與姬周比肩了,但陛下亦不必過謙】光球道:【漢亡以來六七百載,直至李唐興盛之時,天下都仍舊有“卯金刀”之讖語,即所謂“劉氏當得天下”、什麼“劉氏還住中國,長安開霸,秦川大樂”,數百年裡劉姓造反者此起彼伏應者如雲,當真是煊赫一時震動世間——到千餘年後唐玄宗開元年間,都還有人依仗“李家欲末,劉家欲興”的讖語起事呢。華夏人民竟爾眷戀劉氏百代有餘,深仁厚澤念念不忘於心,也真算是長情之至,遺愛不去了……所謂朱砂痣,所謂白月光,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光球娓娓道來,說出的卻是這稀奇古怪而近乎不倫不類的比喻——什麼“白月光”,什麼“朱砂痣”?百姓與大漢之間的情誼,能以男女情愛做比擬麼?但恰恰是如此不倫不類不恰當的比方,卻讓皇帝不覺沉吟默然,微微動容;而俯首跪坐於地的衛青與太子亦不覺仰頭,神色驚異之中帶著震動,隱約帶著恍惚之色——說實話,縱使他們再如何設想大漢光耀千古的聲名,想象力也從沒有狂野到如此地步!時過境遷鬥轉心移,即使相隔千餘年滄海桑田,僅僅一個“劉”的姓氏,居然都還可以在盛世王朝中憑空掀起如此的波浪麼?

皇皇天漢,皇皇天漢,天漢影響之深、波及之廣,竟爾能臻至如此匪夷所思的境界!

這現實比想象更離奇更怪異,衝擊得太子與大將軍目瞪口呆矯舌難下,隻能情不自禁的抬頭瞻望陛下,似乎是想從至尊的神色中獲得某種啟示——而至尊也不愧為至尊,縱爾驟然間聽到這樣石破天驚的消息,神色居然都略無變更,平和而又鎮定;隻是寬大袍袖遮掩下手臂微微顫抖,儼然是強自壓抑情緒,在天幕前維持天子的威嚴;而內心波濤洶湧,已然無可言喻。

自然,在如此激烈躁進的心緒之下,即使皇帝能言善辯文采風流,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措辭了——是激動亢奮,抑或喜悅自詡?是惋惜感歎,抑或悲憤悵惘?種種情緒交織衝突,難以遏製;如此忍耐片刻功夫,才終於調理心緒,長長吐出一口氣出來:

"民心如此,朕受之若驚。"

的確是“受之若驚”,以皇帝的了解,華夏民族處事的原則與大漢列代先帝類似,那都是當機立斷講求實用主義的偉大文明,最擅長的便是在恰當的時候刻薄寡恩、斬草除根,消滅一切累整繁瑣的傳統輕裝前行,略不回顧。而老劉家居然能被這樣決絕而果斷的文明念念不忘千餘年之久,這境遇堪稱匪夷所思了

不過.…

光幕微微閃動,浮出了長篇大論的文字:

【這自然也有機緣湊巧、天時應和的緣故。事實上,在東漢桓、靈、獻三帝時,幻想“漢室當亡”、“隻土個民,皆非漢有”,才是士人的常態。大抵是以為昏君治下時局過於昏暗,不如翻轉乾坤,再塑一番天地……不過,此種幻想僅僅持續了幾十年,直至八王之亂西晉淪亡,五胡肆虐中原丘墟,士人們才終於在亡國破家的巨大痛苦中認清了最殘酷的事實——原來再造一個如天漢一般的大一統朝代,居然是那麼艱難的事情!

不過,曆史從來不因為痛苦與悔恨而停止。八王之亂以後是五胡亂華,五胡亂華以後是南北分裂、東西分踞,整整三百年餘年的大分裂大動亂時代。而在這動亂的時代裡,某些對比也就愈發清晰,乃至於接近殘酷了——東漢末代的幾位帝王或許可以稱為昏庸;但與三百年來江南江北一代又一代突破下限的皇帝比起來,桓帝靈帝那簡直是高潔出塵莫可比肩的聖君仁主,感天動地的道德模範。畢竟吧,如石虎劉子業高緯等,那在道德領域恐怕都不能和哺乳動物歸入一個分類裡。至於文帝景帝武帝,那更是做夢也不敢想了。

什麼,你說武帝太粗暴苛刻了?那你懂不懂什麼叫“饒把火”,什麼叫“兩腳羊”啊?

所以說,懷念漢室、追慕劉氏的金刀之讖,也算是被現實破防後的某種大型反思活動。南北分裂了三百年士人們也就被折磨了三百年,而被折磨得越久對比也就越強烈;以至於士人們追悔莫及,真恨不能用口誅筆伐筆杆子刨了前輩文人的祖墳——叫你們犯賤皮癢反對漢室,你看你給我們留個了什麼玩意兒!

某種意義上說,作為傾覆漢室的罪魁禍首,曹操乃至司馬氏的風評,就是在這個時候一路垮塌下去,再也不可救藥的。而諸葛武侯的名聲,也是在此亂世之中火煉真金,逐漸得到士林五體投地的認可——漢末時丞相念念不忘“興複漢室”、“還於舊都”,偶爾還要被人譏諷為“孔明不知天時”,但數百年後被戰火蹂·躪得求生不能的後代儒生翻閱典籍,那才真正是感佩莫名,俯首拜服武侯的智慧。如果真的能“興複漢室”,億兆蒼生還用受此塗炭之苦麼?

所以啊,凡事就怕一個對比。譬如孫權大帝在三國誌中是常受譏諷了,都愛陰陽他保守偏安、胸無大誌;但再如何胸無大誌,孫權好歹還有北伐的勇氣,持之以恒,從五畏怯。於是,身處南宋這真

·偏安政權的辛棄疾撫今追昔,便隻能悲不可抑,沉痛感慨“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與自願當灰孫子的帶宋對比起來,就連孫仲謀也是可歌可泣,難尋難覓的大英雄了。

而與之相似的,若是南朝士人撫今追昔,大概也隻能感慨“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劉阿鬥處”!

在這樣的對比下,大家激情澎湃舔一舔漢朝,其實是相當自然的。】

這一篇長篇大論當真是神來之筆,直截了當往君臣們激進躁動的情緒上潑了一大盆涼水——大漢之所以能被念念不忘,不全是因為德政深厚遺愛在民,更多的則是後世王朝過於拉垮,對比太過於鮮明且慘烈,反向激發出了思慕劉氏的情緒。當然這倒也無損於漢室的光輝,隻是與想象中真心誠意一呼百應的號召力相比,難免有點尷尬。

不過,有這麼點尷尬倒顯得真實……怪不得華夏百姓一反常態這麼念舊情,原來是被亂世折騰得實在太慘。

……可惜啊,劉家的子孫終究沒有抓住這點眷念。

隻是,天幕為何要特意提及這瑣碎而似乎渾然不相乾的後世之事?不惜離題萬裡,也要念茲在茲的提及大漢以後的“南北朝”,所謂胡人南下後數百年的分裂時代,那又是意欲何為?

皇帝麵色僵硬,看似是被天幕一長段文字搞得無語之至說不話來,但實則心思電轉,正在飛速思索——與這天幕“人工智能”打交道數年之久,他也算勉強摸清門道了。這玩意兒看似公平公正絕無傾向,但實則一直在通過史料的選擇價值的評判在暗示著某些東西;隻不過受不知名的規則所限,不能直接陳述而已。

而先前——先前這天幕說了什麼來著?喔對了,它似乎隱約提過,大漢末帝不爭氣的孝獻帝所得之“山陽公國”是亡於南下胡人之手,而“大部分中原王朝,對前朝皇室還是能夠善待的。但落到異族胡人手中,那可就真不好說了"!

天子腦中靈光一閃,終於恍然領悟。

"原來如此。”他微笑道:“那麼,朕便多謝上天的提示了。"光球閃爍了片刻:

【提示?希望陛下明白,我隻是大數據訓練的模型,並沒有暗示或者提示的功能——】"喔好的。"皇帝道:"朕完全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