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大漢後世談(末)(1 / 2)

石慶的眉頭微微顫動,終於低聲開口:

"太傅是說……"

“雖然說一動不如一靜,但太子要是選了守之以靜的道路,那實在不必大動乾戈,讓石少傅來告知我這個病夫。”汲黯幽幽歎氣:“再說了,東宮再如何沉著鎮靜,他畢竟也是姓劉啊……”

自高皇帝以降,姓劉的有幾個安分守己聽天由命的?更不必說當今皇帝的愛子!

汲公身處局中,思路尤為敏捷,僅從石慶轉告的諸多細節之中,便敏銳察覺了事情的關竅:皇帝固然對種種抉擇猶豫不決,但內心未嘗沒有不可言說的傾向,否則又何必要谘詢於年幼氣盛,少壯不知世事的太子?

一個尚未見識過權力最猙獰麵目的意氣少年郎會做出何等的選擇,難道還很難猜嗎?

不過,皇帝特意要讓太子做決斷,除了考核繼承人以外,恐怕還是要為胸中那被權謀詭計陰毒謀算所阻遏的熱血,稍稍留一點喘息的餘地吧。

……身為天子,能放縱到這一步,大概也就是至尊的極限了。這種種委婉曲折的隱秘自然不必告知石少傅。汲黯隻是搖了搖頭:

“事秘難知,多言賈禍,石少傅實在不宜追究得太深。將來縣官若有驅遣,謹奉如命即可。”

這是顧慮萬石君家風篤實敦厚,委實不能攪和進詭秘難言的□□中,因此委婉給出的建議。石少傅雖然並無翻雲覆雨淵深高明的手腕,但還是相當之聽勸的,聞言連連點頭,奉命唯謹,卻又小聲開口:

"汲公,太子還要讓我帶去回話……"

汲公微微沉吟,語氣沉緩:

“也沒有什麼彆的好說,隻是盼望殿下能知曉輕重緩急而已……既然已經做出了抉擇,那麼便不可再回頭。將來大動乾戈之時,東宮也絕不能置身事外——不過數年之間,朝廷必定要多事了。"

既然已經選擇了“動”,那麼革新一往無前,再無回環的餘地,從此摧枯拉朽攻堅破難,不知將有幾多磨折;這樣的動蕩風波來回拉鋸,正是天下一切革舊鼎新所不可逃避的難題,也不出乎石少傅的意料之外。但汲公居然斬釘截鐵,要東宮不能“置身事外”,這態度就未免令石慶既驚且疑了:

“子議父政,似乎不符合《春秋》的大義……”

自然,什麼《春秋》

與否不過是托辭,真正令石少傅驚懼不安者,卻是東宮群臣早已有之的定論——自古強主的太子最為難堪,而當今天子又實在是強勢果決得匪夷所思,決不能稍摟其鋒芒,因此太子依違其中,隻能是安分守時韜光養晦,靜候天時而已。可如今汲公言之鑿鑿,一開口卻是要東宮“不能置身事外”——作為身份敏感之至的儲君,尋常朝廷風波避之猶恐不及,而今怎麼能主動沾染?難道以為至尊的刀不夠鋒利麼?

汲公笑了一笑:

"少傅多慮了。一者,陛下未必會斤斤計較到如此地步,二,者東宮總該有些擔當,既然已經為君父下定決心要革新到底,如何能袖手作壁上觀?這樣的事不關己,恐怕更為激起至尊的忿怒啊……

汲太傅果然是數十年磨礪出的名臣,一語便指出了關竅——歸根到底,變法革新是最得罪人的事情;而如今大事底定,太子既然一句話便替皇帝下定了這變法到底的決心,那便再也不是尋常局外人可比。設若畏蒽不前退縮自保,任由君父替自己衝鋒陷陣,那又是為人臣子該有的心思麼?

——更不必說,以至尊那百折不撓、莫可阻擋的心誌,一旦確定變革的方向,便再不回留任何反悔退縮的餘地;為了彰顯此斷然之決心,也必定要身為天漢儲貳的皇太子出麵做事表態,以此平息朝野一切可能的疑慮與窺伺——要知道,皇帝不可遊說便寄希望於太子,那可是曆代士大夫的慣伎。

歸根到底,有天幕殷鑒在前,天子真要將變革推行到底,必不會容忍朝堂上出現如趙宋末世王安石變法一般的景況,所謂顛來倒去翻煎餅,來來回回轉石磨;北宋數十年間由熙寧變法元佑更化而至紹聖紹述,三次翻案地動山搖天下鼎沸,甚至間接引出了輕佻散漫昏庸無能的道君皇帝,在各種意義上都是亡國之爭。而為避免此亡國之爭,皇帝的手腕恐怕會相當之堅決,乃至酷烈……

某種意義上,他們這些老臣而今的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一念及此,汲太傅悠悠再歎了以口氣。

"讓太子加一加擔子吧,有些事也該讓東官擔起來了。"他平靜道。

皇帝的動作一向是雷厲風行,果斷激烈而不留絲毫餘地。當年十月中旬,霍去病於隴西邊陲料理西域事畢,以欽使的身份折返長安;在返程時冠軍侯一反常態,謹言慎行小心行事,不但收起了一切儀仗車馬,還遣散隨從打疊衣料,僅以單車匹馬奔赴關中,謙虛

低調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此大違本性的作派,正是出自丞相公孫弘的叮囑。公孫丞相人老成精,早就料到自己與冠軍侯汲黯等人的這番翻雲覆雨必然激發聖上的不滿,因此特意暗示霍去病在料理邊境事務以後低調行事,以此聊表惶恐不勝而席蒿待罪之意,降低至尊被欺瞞後的怒意。

不過,縱使是機關算儘略無遺策的老官吏,也委實不能預料聖上的決心。霍去病由隴右行至京畿一帶,在長安城郊接到了皇帝派遣使者送來的詔令——並非是隨心所下達的中旨,而是丞相與禦史大夫一起副署,等同於朝廷留檔背書的正式詔諭;諭令中洋洋灑灑盛讚冠軍侯不勞一兵一卒而平定西域的盛大武功,並以此殊功特加冠軍侯食邑千戶、賜金百斤,擢為驃騎將軍,得預機務。

如此榮寵非常,驟然而至,霍去病受寵若驚之餘,更多的則是不可理喻的茫然與呆愕:皇帝固然有一時上頭的習慣,但絕非隨心所欲賞賜親信的昏庸君主;他或許會給予心腹愛臣以超常規的拔擢,但毫無疑問,一切超常的拔擢榮賞與恩賜都需要臣子們以千倍百倍的功業奉還,而絕不能容忍任何的屍位素餐、辜恩溺職!

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嘛。

而以冠軍侯的自知之明,僅僅平定西域動亂,顯然是不足以抵償這高昂得超出預料的賞賜的……爵位賞金還在其次,二十餘歲的少年將軍便能榮膺特進入朝議論機要,那簡直是當年高皇帝招攬淮陰侯的待遇;可皇帝又是有如何的期許,才能賞賜下如此驚人的前途呢?

這種種的詭秘委實令霍去病迷惑不解,但更為詭異者,卻是宣旨的人選——至尊不知是有何用心,居然千裡迢迢,將公孫丞相的長子,山陽太守公孫度調入了京中,特意承擔這份向冠軍侯傳話行賞的差事!

而公孫度宣讀旨意已畢,卻環視左右屏退隨從,而後搶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霍去病的手;大抵是時間極為緊迫,公孫太守甚至無暇解釋前因後果,隻是低聲開口,迅速說出了自家老父再三囑托,一定要轉告給霍去病的話:

第一句是“陛下一定要變法”,第二句是“陛下恐將用事於朝鮮”!

這兩句話雜七雜八,毫無聯係,聽得冠軍侯微微一愣;長久以來作為武人的心態難以轉變,下意識覺得變法與否似乎與一個將軍牽連不大,最關心的還是對外的戰事,於是出乎武將的本能,冠軍侯自然而然的開口:

“平定朝鮮的

事,朝廷早有定議,小子何敢辭讓……隻是不知丞相見教,是否知道陛下的心意,何時要複此遼東漢家故地呢?"

所謂當仁不讓於師,在此開疆拓土底定武功的大事麵前,霍將軍也不必謙虛退讓了。出乎意料,公孫度居然搖了搖頭。

"不知何時。”他簡潔複述老父的叮囑:“雖爾必有一戰,但還是越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