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大漢後世談(末)(2 / 2)

這句話委實是不可理喻之至,震得霍將軍都微微瞪大了雙眼,錯愕驚異,不能自已——所謂兵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事前再三籌謀預備,猶恐不及,怎麼能如此輕窕隨意,以一個“不知何時”來搪塞敷衍?再者,皇帝並非不通軍務的昏庸之主,既然已經下定征伐遼東的決心,又怎能推三阻四,拖延到“越晚越好”的地步?!

如此怪異扭曲,莫名其妙的舉止,簡直超越了霍去病十餘年來一切的見識;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要麼是陛下與朝中重臣已經昏聵而不能自主,中樞癱瘓到文恬武嬉的地步;要麼便是秘不示人,有非同尋常的用心——

霍去病忽的靈光一閃。

“陛下是一定要變法了?”他低聲道。

“是的。”公孫太守語氣沉緩,卻斬釘截鐵:“至尊決心已下,丞相府數日內便會下令調度朝中人事,從此再無轉圜的餘地。"

傳旨的欽差居然敢縱論朝中人事,這與其說是私下告知,倒不如說是奉旨泄密……而正有此奉旨泄密,才隱約呼應了霍去病一切的猜想,於是乎雷霆震耳,驚心動魄,刹那間便揭開了一切迷茫的關竅。

為什麼皇帝在朝鮮遼東戰事上要送來如此含糊、朦朧,大大違背軍事常理的消息?除非這預備良久的一戰,並非是出自於軍事的目的。

變法變法,固然前途光輝璀璨,道路卻是回環曲折,幽暗難以揣摩;設若一往無前,順風順水,自然是儘善儘美的境地;可前進中一旦遭遇波折險阻,乃至於料理失當,又該如何應付反彈的洶洶浪潮?

就算貴為皇帝,難道又能真彈壓下一切變法的反對派麼?

所謂名將未慮勝而先慮敗,皇帝身為名垂青史手腕老辣之至的千古一帝,當然不會不為未來的挫折留下退步的餘地,而他預留的餘地,恰恰就在這幾份含糊朦朧的口信之中……或者說,牽係在他的心腹愛將,冠軍侯身上。

——一

旦變法遭遇阻礙,朝廷的威望便將因此挫傷;朝廷威望一旦挫傷,便急需非常的手段來消弭影響。

而自古以來,還有比對外戰爭更能刷威望的手段麼?

這也不是什麼稀罕的權術了。所謂勝利可以解決一切思想問題,當年皇帝定一尊而大一統時,同樣遭遇了黃老派外戚派功臣派乃至賢良文學激烈的抵抗,但對匈戰場上隻要嬴幾次勝仗,朝堂上一切的爭論便立刻化為烏有,任憑賢良文學痛心疾首舌綻蓮花,說得頑石點頭天女散花,也不過是過眼雲煙的區區聒噪而已了。

——歸根到底,人類畢竟是慕強的動物,而一切理論的雄辯也終究敵不過現實的冷酷;反對一個年輕氣盛而一意孤行的皇帝很容易;反對一個百戰百勝開疆拓土的皇帝卻真是萬分艱難,實在無法立論。

因此,朝堂上的爭執完全可以轉為朝堂以外解決。政治鬥爭與內部清洗太殘暴也太無聊了,能借戰爭威望平息的事情,為什麼一定要動刀子呢?

某種意義上,這大概也算是武皇帝彆樣的溫柔——流蠻夷的血,總比流漢家大臣的血,更為合適吧?

當然,這種做派不是沒有風險的。帶宋當年熙寧變法舉步維艱,又何嘗不想從對外戰爭打開局麵?不要說收複燕雲十六州這等可望不可及的終生使命,但凡能在對西夏的戰場取得決定性的突破,都足夠新黨以此橫掃朝堂威懾百官,積累底定新法的強力威望。不過嘛,五路伐夏屁滾尿流,當朝廷的褲衩子被區區西夏扒下來以後,熙寧變法也就要隨著宋神宗的壽命一齊煙消雲散了……

所以說,做人還是要有自知之明的,你手上都沒有幾個登峰造極可以隨時對外轉移矛盾的強軍名將,那也敢侈談變法麼?

不過,這種由變法所決定的,對外轉移矛盾式的戰爭可絕不好打。不同於漢匈之戰的精密謀劃,公孫呈現口中征伐朝鮮的“不好說”,是真正的不好說——不知道何時政治平衡就會破裂,不知道何時變法就會遭遇阻礙,不知何時就會有以軍事勝利兌換政治威望的需求。而為了排除內部的紛爭,主將很可能會被迫在並不合適的時間出兵討伐,麵臨棘手之至的軍事困境!

某種意義上,這種目的不純的戰爭甚至是違背兵法常理的——所謂多算而勝少算則敗,戰爭中考慮的越多顧忌便越大,顧忌越大作戰便越難;要讓將領們為了國內的政治需求出兵決戰,那何異於綁縛住士卒的手腳,而汲汲求勝於沙場?曆來戰史血

跡斑斑,無數次在優勢局所打出的送人頭戰績,不就是因為這種外界因素的乾擾麼?

獅子搏兔,亦出全力。臨兵布陣,豈可二心!

說白了,天書曾敘述的那帶宋五路伐夏,送人頭式的慘敗,多半也是因為皇帝為謀求朝堂局勢而催逼過甚,最終屁滾尿流一敗塗地,不但沒有挽回威望,反而丟儘了大宋的臉麵。

顯然,以皇帝的聰慧敏銳,不會想不到這點細節。之所以在口信中如此含糊其辭,顧左右而言他,大抵也是給君臣之間留一點顏麵而已——冠軍侯要是真覺得這開戰的時機不甚措手,大可以默不作聲,封還旨意;避免一場政治與軍事雙重的打擊。

當然,真要是選了這條路,那一切由變法所引發的危機就真隻能內部解決了。而內部解決的方案,永遠是那麼殘酷。

霍去病思索良久,隱約心領神會——毫無疑問,如若他鬆口答應下來,那麼這一場變法的成敗興衰,乃至整個朝局的起伏動蕩,便真要在茫茫未來寄托於自己一人肩上了。如此責任深重,路途艱險,不能不令人惕然生出敬懼之心。

於是冠軍侯沉吟良久,終於低聲道:"不知大將軍……"

“陛下說,大將軍要奉命留守京師,隨時監視長城以北的異動。”公孫度叉手道:“請冠軍侯不

必過慮。"

所謂“不必過慮”,儼然又是皇帝的暗示。既然要做變法這樣得罪人的事情,那以至尊老辣嫻熟的手段,當然不會不顧及內廷的安全。有衛青不時坐鎮京中威懾宵小,才真是神鬼辟易萬邪莫當,穩穩當當的改革護法。自然,再考慮劉氏諸侯王在造反時勾搭匈奴人的愛好,讓衛將軍隔三差五到草原逛上一逛,也不失為良法。

霍去病唔了一聲,但終究喟然歎息:

“《孫子兵法》雲,軍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如是而已;真要摒棄天時之利,自蹈於遼東險地,則兵凶戰危,難以逆料。若帥臣無孫、吳、韓、白之能,恐不能克儘全功。"

既然不能占天時之利,對將帥的要求便大大提高。這樣稀裡糊塗先天不利的政治仗,也隻有孫武吳起韓信白起才能打得了了——要是普通而又自信如大宋,那結局可是實在不能妄言..

這警告如此森嚴直接,略不隱瞞,由不得公孫太守不悚然警惕。他——仔細

記下,而後恭敬行禮,莊重詢問:

"……那麼冠軍侯以為,誰可以當此重任呢?"

“喔。”霍去病很直率:“我應該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