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三合一(1 / 2)

眼前手掌忽然移開,虞珩的麵孔與光線同時出現。

麵對虞珩關切又包容的目光,紀新雪再次生出想要逃開的念頭,他遵循本能克製住這個想法。

“小院裡的生活沒什麼特殊的地方,我已經忘記了。”

紀新雪說這句話的時候,眉宇間既有認真又含著困惑,仿佛被水霧衝洗過的鳳眼中隻有虞珩倒影,沒有半分陰霾。

“嗯”虞珩應聲,像是信了紀新雪的話,又像是無可奈何的歎息。

他彎腰握住紀新雪垂在身側的手腕,不出預料看到個棱角分明的小拳頭,以溫和又堅定的力道將蜷縮成一團的指節依次捋平。

將徹底舒展的手放在紀新雪的腿上,虞珩又細致的照顧另外一邊的倔強小拳頭。

紀新雪的腦海中湧現許多複雜的念頭。

其中既有他不願意深思的靈光,也有他此時沒有心情在意的細節。他放任這些念頭在他的腦海中肆意生長、糾纏,理智卻躲在眼底打瞌睡,呆滯的隨著虞珩的雙手移動。

虞珩朝著紀新雪滿是遍布月牙痕跡的手心吹了口氣,咽下想要問紀新雪疼不疼的話,因為他知道紀新雪必然會說‘不疼’。

他仿佛不經意的道,“你從來都沒對我說過從前在小院中的日子。”

自從知道紀新雪曾被困在小院中七年,虞珩就一直想知道紀新雪這七年的經曆。因為怕紀新雪提起往事會傷心,所以他從未開口詢問過。

紀新雪沒有對虞珩說謊,他確實已經將七歲之前的事忘得七七八八。

如今回想起來,三歲前的他每天都想著要如何越獄,奈何精力有限,往往還沒離開房間就會被抓回床上。

過了三歲,他已經通過身邊之人的言語、偶爾會在夜深人靜將他抱走的人種種蛛絲馬跡猜測出他為什麼會被當成小娘子養,同時也明白,為了讓他活著,有多少人冒著被精神病皇帝砍頭的風險。

之後的生活仿佛隻有每日按時起床、洗漱用膳、學習女子禮儀、用膳、午睡、練習女子禮儀、用膳、與鐘淑妃學幾個字、睡覺。

紀新雪不想回避虞珩的關心,他仔細回想半晌,終於從記憶中找出不同尋常的事分享給虞珩。

他五歲的時候,曾在院子裡撿到隻還活著卻飛不起來的幼鳥,以為是樹上喜鵲的幼鳥,親自在回廊下搭了個鳥窩。

想著如果大喜鵲沒辦法將幼鳥帶回鳥巢,也可以在回廊下的鳥窩裡喂養幼鳥。等到幼鳥長大,學會飛行,就能自行回窩。

侍女卻告訴紀新雪,大喜鵲注意到幼鳥的存在,不僅沒有像紀新雪猜測的那般來喂養幼鳥,反而趁著仆人們沒注意的時候,搶仆人們給幼鳥的食物喂養樹上鳥巢中的幼鳥。

回廊下鳥窩中的幼鳥曾試圖反抗,險些被大喜鵲啄死。

紀新雪聽到侍女的話,下意識的以為是自己弄錯了。他在院子裡撿到的幼鳥,不是院子裡樹上喜鵲窩中的幼鳥,所以大喜鵲才會將幼鳥當成打劫的對象。

給幼鳥搭窩的行為本就是隨手為之,紀新雪還不至於因為這隻幼鳥就要將已經在院子裡安家落戶幾年的喜鵲趕走。他隻是讓仆人給回廊下的幼鳥換個位置,彆再讓大喜鵲欺負幼鳥。

過了半個月,紀新雪再想起幼鳥的時候,仆人告訴他,幼鳥被挪去其他地方後,大喜鵲就不再理會幼鳥。

再過幾日,幼鳥就能飛起來,批人詢問紀新雪是否要給喜鵲添上腳鏈。

紀新雪立刻察覺到仆人在撒謊,他不明白仆人為什麼要為這點小事欺瞞他。

那名仆人是鐘淑妃奶嬤嬤的乾女兒,紀新雪剛對仆人發難,鐘淑妃就被驚動。

最後反而是紀新雪被鐘淑妃訓斥,鐘淑妃還命令仆人,養在紀新雪親手搭的鳥窩中的幼鳥能起來後,立刻將那隻鳥攆走。

原因是鐘淑妃覺得紀新雪對撿來的野鳥過於重視,沒有王府貴女的風範。

好在紀新雪原本就沒有養鳥的打算,聽了鐘淑妃的決斷隻是有些氣悶,還不至於傷心。

紀新雪隻想與虞珩分享,他在小院生活中記憶較深刻的事,說到鐘淑妃時隻是一語帶過,重點仍舊是在鳥上。

他曾暗中探究過李嬤嬤的乾女兒都隱瞞了什麼,結果令他大為震驚。

回廊上的幼鳥被挪到彆處,很快就因為叫聲被大喜鵲找到。

大喜鵲再次對幼鳥下死手被仆人失手打死,幼鳥沒了個翅膀卻活了下來。

仆人怕紀新雪無法接受這個結果懲罰他們,去喜鵲窩中偷了隻完好的幼鳥養在紀新雪親手搭的鳥窩中,將斷了翅膀的幼鳥放到柴房養著。

好在院中鳥窩中的小鳥們還有另外一隻大喜鵲喂養,才不至於因為沒了親鳥無法長大。

另外一隻大喜鵲也常常根據幼鳥的叫聲,找到養在紀新雪親手搭的鳥窩中的幼鳥和柴房中的獨翅幼鳥,每次都會找機會帶走幼鳥的吃食。

“前幾年我經常去京郊的莊子上小住的時候,曾遇到擅長養鳥的佃戶,問佃戶喜鵲為什麼會這麼做。”紀新雪已經在講述往事的過程中,找回從容不迫的感覺,故意停頓在這裡等著虞珩追問。

虞珩配合的問道,“為什麼?”

紀新雪眼中忽然浮現幾不可見的惆悵,“佃戶說大喜鵲數次試圖殺死離窩幼鳥,是為了避免離窩的幼鳥浪費食物,影響窩中幼鳥存活的本能。”

“這是你對小院裡的生活,印象最深刻的事?”虞珩的嗓音不知從合適變得沙啞。

紀新雪思索了會才點頭,放在手上的雙手再次交握,“是。”

不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事,是差不多兩歲的時候被偷偷抱去長平帝身邊。

那天他通過長平帝和鬆年的對話,推測出他為什麼會被當成小娘子養,長平帝包括整個王府的人都為他能活著,承擔多大的風險。

虞珩分開紀新雪交握的雙手,分彆將其握在手心。

他已經知道紀新雪的心結在哪。

雖然紀新雪對虞珩坦白性彆的時候,並沒有告訴虞珩他天生就有記憶,知道自己該是小郎君而非小娘子。他告訴虞珩,是從長平帝口中知道自己的真實性彆。

但這不影響虞珩敏銳的捕捉到紀新雪透露給他的線索,猜測到紀新雪最難以釋懷的事。

是後怕,也是對長平帝、鐘淑妃、甚至是兄弟姐妹們的愧疚。

怕先帝還在的時候,發現他是郎君而非小娘子的秘密,怒火牽連到整個嘉王府。

哪怕先帝已經徹底入土,阿雪仍舊會因為曾經帶給這些人的風險愧疚不已。

虞珩歪頭搭在紀新雪的肩膀上,努力克製翻湧的羞澀。他要告訴阿雪,阿雪對他有多重要。

如果沒有在八歲那年在寒竹院遇到阿雪,就不會有現在的虞珩。

他沒辦法讓阿雪‘明白’,阿雪曾經帶給長平帝和嘉王府的風險,不是阿雪的錯,是焱光帝的錯。

以阿雪的聰慧,不會想不通如此簡單的道理,隻是道理和情緒暫時沒辦法完全交融而已。

他隻能用直白的言語告訴阿雪。

阿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彆人帶來麻煩和風險的同時,也給他帶來前所未有的光,拉著他的手走出陰霾。

紀新雪感覺到頸側越來越灼熱的溫度,立刻將仍舊無法理清的各種思緒團成一團壓入心底,語氣中滿是擔心,“臉上怎麼如此熱?是不是著涼了。”

“沒著涼。”虞珩無聲加大手上的力道,以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出他曾以為永遠不會告訴彆人的話,

“我曾懷疑過他們說的沒錯,是我的命太硬才會克死阿娘。”

紀新雪正和虞珩交握的手掌猛地收緊,眼中湧現出明亮的怒火,“他們是誰?”

虞珩卻沒有理會紀新雪的話。

對他來說,最艱難的話已經出口,接下來的話立刻變得容易起來。

“是你讓我知道,他們都是騙子。”

他們說他已經被他阿娘教壞,如果不變得謙遜有禮,遲早會連累的安國公主府和英國公府丟儘顏麵。

即使旁人礙於他的身份,不敢當麵得罪他,也不會有人與他真心相交。

最開始聽到這些話的時候,虞珩將茶盞丟到說話的人臉上。那是他頭一次被英國公懲罰,在祠堂中跪了三個時辰。

讓他跪了三個時辰的行為不僅沒能阻止這些風言風語,反而讓更多的人認可這些話。

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所經曆的事,虞珩仍舊會情緒暴躁。

無論他做什麼事都會犯錯,然後被懲罰。哪怕他已經儘量避免與任何人接觸,仍舊會有麻煩主動找上他。

這種生活持續大概一年半的時間,虞珩從原本堅定的認為虞瑜沒有錯,自己也沒有錯,變成試著按照他信任的人的建議悄無聲息的做出改變。

這個過程讓虞珩極度痛苦。

虞瑜告訴他,他是安國公主府的繼承人,未來的襄臨郡王,生下來就有任性的資格,必要隨心所以的生活,才不會愧對祖先。

祖父和父親卻告訴他,他是世家子,該將克己複禮銘記於心,待長輩以孝,待平輩以親,待小輩以慈。即使對待仆人,也要多體恤他們的難處。

虞珩以平靜的言語訴說他曾經隔三差五去祠堂跪祖先牌位的種種原因,心中竟然沒升起什麼波瀾。

被懲罰的原因大概能分為兩類。

主動對平輩動手,單方麵毆打平輩。

毀壞長輩心愛的物件或是有特殊意義的物件。

紀新雪眼中的怒火越來越旺盛,咬牙切齒的道,“你竟然從來沒與我說過這些事!”

他還以為曾經明目張膽的欺負過虞珩的人隻有原英國公世子夫婦、英國公府老夫人和祁株。

因為對虞珩出手的原英國公世子夫婦各自得到懲罰,英國公府老夫人被軟禁在後院,祁株去了江南再也沒回來,紀新雪就將注意力都放在了英國公夫婦身上。

他從未想過祁氏的族親也敢在英國公府當家人的縱容下,肆意欺辱小郡王。

他們怎麼敢?!

虞珩是想告訴紀新雪,紀新雪對他有多重要,沒想因為這些陳年舊事惹紀新雪生氣。

他停下隻說了個開頭的往事,因為不想鬆開正與紀新雪交握的雙手,便抬起頭在紀新雪頸間親昵的蹭了蹭,試圖以這樣的方式安撫紀新雪的情緒。

感覺到紀新雪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已經沒有剛才那麼生氣,虞珩才繼續開口。他略過逐漸懷疑自己的漫長過程,隻說結論,“我開始覺得他們的話也許沒有錯。”

虞珩固執的不願意相信虞瑜有錯,那麼有錯的人隻會是他。

他的命太硬,先克走外祖母虞安,又克走年紀輕輕的虞瑜,因為他是天煞孤星,所以沒人願意靠近他。

絕不是虞瑜將他教壞,才讓所有人都對他退避三舍。

沒等紀新雪反駁,虞珩立刻說出已經在心中重複無數次的話,“如果沒有遇到你,我會變成另一個人,他們所期望的世家子。”

紀新雪的心猛地縮緊,難以言喻的恐慌剛出現就呈現滔天巨浪的威勢。

“不會!你彆瞎說!”他握緊虞珩的手,埋怨的語氣中隱藏著誰都沒發現的懼怕。

虞珩沒有與紀新雪爭辯‘會不會’,忍著羞澀將想法剖白給紀新雪聽。

他去找紀新雪‘買’繡樓,紀新雪沒有將繡樓‘賣’給他,卻為他出可行的主意,在寒竹院內圈出冷暉院。

久違的與陌生人成功交流的經曆,讓虞珩尚未徹底麻木的心恢複微弱的跳動。他覺得與寧淑縣主交流的過程很愉快,既沒有按照‘他們’的要求有意克製自己,又成功達到目的。

有沒有可能他不是天命孤星,阿娘也沒有教壞他,他隻是與之前接觸的那些人氣場不和而已。

紀新雪抬頭看向被夕陽照成橘紅色的帳篷頂,他從未想過當初微不足道的善意,會給虞珩帶來如此大的影響。

如果當時,他能看透板著臉的小郡王有多緊張,他會

紀新雪還沒想到答案,耳邊已經響起虞珩對下件事的回憶。

是祁株回寒竹院上學那天,帶著英國公府老夫人特意給他準備的賠禮分給同窗。

諷刺的是,這份出自英國公府的賠禮,完全不知情的虞珩也有份。

當時整個學堂的人都瞞著虞珩賠禮的來源,以所有人都有為理由,騙虞珩帶上白玉扳指。

紀新雪在虞珩拿起白玉扳指王手指上套的時候,告訴虞珩這是英國公府老夫人專門準備的賠禮。

虞珩怒而將白玉扳指慣在地上,看也不看滿地的碎片和同窗們錯愕、驚恐的麵容,甩袖離去。

“我遇到過許多次差不多的事,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祁株或者其他人大打出手或者爭吵。結局全都是所有人站在祁株或者彆人那邊。”虞珩本以為他已經能平靜的提起往事,說到這裡的時候,語速還是不受控製的變慢,“那次卻不一樣。”

紀新雪不僅沒有與其他人同流合汙哄騙他,還願意為他與彆人據理力爭。

“阿雪,謝謝你讓我堅信,我沒有做錯。”

感受到頸間灼熱的呼吸,紀新雪的目光忽然變得晦澀。

他沒有虞珩想象中的那麼好。

當初為虞珩出主意,在寒竹院中單獨圈出冷暉院,隻是為了保住他的繡樓。

會在關鍵時刻說出眾人對虞珩的欺瞞,是因為怕小郡王知道真相後‘發瘋’,波及到他。

沒有一件事是在做出決定的時候,站在虞珩的角度上考慮。

他想要對虞珩解釋,張嘴數次卻沒發出任何聲音。

人皆自私,他也不能免俗。

紀新雪不願意破壞他在虞珩心中的形象。

虞珩完全沉浸在剖白心跡的羞澀中,絲毫沒有注意到紀新雪的糾結。

他在嘉王府被原英國公世子夫人算計,紀新雪拿著‘染料’幫他偽裝更重的傷勢,耐心的教他主動親近清河郡王和清河郡王世子。

因為有紀新雪在,他才能輕易走出平日裡對他還算公正的大伯母在嘉王府大宴當眾陷害他的打擊。

紀新雪讓他知道,除了英國公府的人,他還有如清河郡王和清河郡王世子這樣的族人。

他始終無法理解阿娘說他是郡王的時候,為什麼要說‘宗室郡王’,麵對清河郡王毫不掩飾的偏頗和心疼,他明白了什麼是宗室。

聽到這裡,紀新雪不知不覺間緊繃的嘴角稍稍緩和。

前兩件事暫時不論,這件事他從頭到尾都是站在虞珩這邊,總算是受之無愧。

這件事過去不久,便是在安國公主府大祭。

虞珩經曆記憶中最狼狽的兩天,直接搬出英國公府,回到安國公主府生活。

“阿雪,如果沒有遇到你,我即使沒有變成另外一個人,也不會是現在的我。”虞珩抬起始終埋在紀新雪頸間的頭,仍舊不敢仔細分辨紀新雪的神色,語氣卻變得堅定,“無論其他人眼中的你是什麼模樣,在我眼中,你永遠是最絢爛的光。”

沒人能拒絕這樣的讚美,紀新雪也不例外,他怔怔的看著虞珩盛滿真誠的雙眼,心頭忽然浮現淡淡的悔意。

若是能早些知道他會和虞珩漸行漸近,當初遇到虞珩的時候,應該對虞珩更好才是。

第一次在寒竹院見麵,他會攔住對祁株發難的虞珩。先帶虞珩去寒梅院打祁延鶴出氣,再去找國子監祭酒算賬,扒下英國公府的臉皮。

可惜過去的事已經發生,絕不會因為紀新雪想法倒轉時間,他慚愧的低下頭,“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好。”

“你不是我,永遠都不會知道,在我眼中你身上的光芒有多絢爛。”虞珩順從心中渴望與紀新雪擁抱,終於說出他最想說的話,“阿雪,我也想成為你的光。”

紀新雪找不到任何言語形容此時的感受。

他明知道所謂的‘光’隻是虞珩的說辭,卻真的出現正被溫暖光芒籠罩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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