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放啐道:“我就知道跟陳十九脫不了關係!這個沒出息的,自己作,還拉人下水。”
這一句把孫衙內跟曹公子都罵了,兩人麵麵相覷。
薛放又叫他們將事發經過儘量仔細地講述一遍,就連席間的每個人的對話都沒略過。
包括聞北薊來之後,以及聽見霜尺喊叫進了內房的種種。
問過無礙後,便又提了霜尺的那婢女。
先問紅綃閣案發之時,霜尺是否真的在會客,婢女抓頭,說是不記得了,看她不太聰明的樣子,不像是說謊。
又問尋芳樓案發,她陪著霜尺逛夜市,可有什麼異樣沒有。
“什麼異樣呢?”
“比如她有沒有中途離開?”
婢女皺眉苦思,突然道:“中間姑娘說內急,叫我等著,自己去了一陣子,我吃了兩個包子,一包酥糖,喝了一杯西瓜汁,她才回來呢。”
薛放道:“你吃的什麼倒是記得挺清楚。”
婢女嘿嘿一笑,沒心沒肺地說:“酥糖是鬆子的,可香甜了。您也嘗嘗吧。”
又問那老婆子,卻是個耳聾眼花的,問她三句,隻能說一句,還驢唇不對馬嘴,顯然也沒有用。
薛放道:“霜尺的這身邊兩個人,從哪兒找的,天聾地啞這麼難得。”
小梅對此清楚:“這是一對兒祖孫,之前在鄉下沒飯吃,流落進京內,在街頭要飯,被霜尺收留著,做些粗活倒是利落的。”
薛放眉峰一蹙:“原來如此。”
小梅又道:“十七爺,我在周圍探聽,這霜尺雖不是良家,名聲卻很不錯,是個肯惜老憐貧的,也不輕狂浮調兒,提起她,那些鄰居倒罕見地都說好,據說她之前也是個苦命人。”
“怎麼苦命?”
“年紀小小的,就被家裡賣了,一直被當做瘦馬調/教,青樓裡呆了一陣兒,後來自贖身出來,就搬到這裡住著。”
薛放道:“也不過是從一個大火坑跳到一個小火坑。”
小梅一怔,旋即道:“可不是麼……不過她是個女人家,又沒彆的本事,總不能活活餓死,除非能找個良人嫁了,可誰又願意娶這種人,還是得熬著。”
薛放道:“說到良人,你再去查查,這霜尺有沒有交往很密切的人。都有誰常往她的宅子去,去的最勤。”
這裡正說著,忽然是楊佑維的聲音道:“大公子!”
薛放聽聲音不對,忙起身向內。
從霜尺被送回來,楊佑維一直照看著她的情形,此刻裡間,卻竟是顧瑞河,正掐著霜尺的脖子。
楊佑維想上前,卻給他喝退。
薛放嗬斥:“顧瑞河,你想乾什麼?”
顧瑞河紅著眼睛道:“你問不出來,就讓我來問,我要問問她,到底是不是她害了我弟弟。”
霜尺並未掙紮,隻給他提著脖子,倒像是一隻被掐著脖頸的禽鳥,正耷拉著翅膀乖乖等死。
薛放道:“你這是問她?你這是想殺了她!”
顧瑞河厲聲道:“對付這種賤人,自然該用點非常手段。”
霜尺聽到這裡,嘴唇一動,啞聲道:“當然是我殺了他,你弟弟又是個什麼好東西了,你當哥哥的難道不知道?除非你是個傻子,瞎子聾子,或者也是跟他一樣的貨色……有本事你立刻殺了我,我還服你是個男人。”
顧瑞河手背上青筋爆出,掌上用力。
霜尺被掐的脖子一抬,嘴唇發抖,臉孔紫漲,再也說不出話。
皇宮,太醫院。
林院首忙製止了楊儀,向內看了眼。
方才有個小內侍悄然進入,然後,垂落的帳幔微微蕩動了一下。
林院首暗叫不好,果然,下一刻,一個麵孔白淨、二三十歲的宮內女官走了出來。
她的目光在楊儀麵上掃過,有些威嚴地問:“你剛才說什麼?”
楊儀轉身,稍微猶豫:“病患脈象散急,已無至數,病情不容樂觀。”
女官道:“是嗎,可我並不曾聽任何一位太醫這樣判斷,怕是你故意聳人聽聞吧。”
林院首惴惴,向著楊儀使了個眼色。
楊儀卻垂著眼皮:“請恕我直言,《素問》中說:脈絕不至曰死,乍疏乍數曰死。我隻是據實而言。”
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從簾幕後傳了出來。
女官怒道:“你好大膽子,敢如此胡言!果真如眾人所言,是個散漫不知天高地厚的!林院首,虧你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叫我看,不過是個過於狂妄徒有虛名的女子,不必叫她看了,速速把人帶走!”
她雖然疾言厲色地大罵了一通,林院首卻明顯地鬆了口氣:“是……”
正要帶楊儀離開,簾幕內有個略蒼老的聲音響起:“且慢。”
女官臉色一凜,忙轉身向內退了回去。
林院首急忙又欠身低頭。
帳子裡的人很慢地說道:“確實,她說的這些話聞所未聞,也太過駭人聽聞了,可是這些日子,我聽了無數的好話,今兒說明日就好,明兒說後日可緩和……一而再再而三,沒有一個人說一句不好的話,但這病卻也給我拖了半年。”
女官輕聲道:“那不過是個小丫頭子,麵嫩無知,您彆忘心裡去。”
那人卻道:“她的話難聽,也刺心,不過卻比那些很會和稀泥的太醫們要說的明白。我不怕她說的不中聽,我就怕她不像是傳言的那麼能耐。”
輕輕地又咳嗽了幾聲,她才繼續道:“楊儀。”
楊儀躬身:“在。”
“你說我……病情垂危,是沒有救了的意思嗎?”
林琅窒息。整個殿內也都鴉雀無聲,連空氣都仿佛凝滯了。
好像天地沉默,都在等待楊儀的回答。
良久,楊儀道:“事在人為,病亦如此。”
“啊,你這丫頭倒也還算油滑,你這是答了呢,還是沒有答?”
楊儀道:“我方才隻是號了脈,但求診需要望聞問切,之後才能給出判斷。所以我方才之言,也未必準確,而您的症候,也未必無救。”
“你想見我。”
“是。”
“你可知道為何我避之不見,隻叫你把脈?”
楊儀已經猜到這帳內人的身份,必定極其尊貴,看那隻手的年紀……但她仍不敢妄猜。
京內一些高門大戶的女眷請大夫看診,還隻隔著帳子,手腕墊上帕子呢。
何況是宮內的貴人,自然不能輕易給宮外的平頭百姓見著。
“你想錯了,”帳子裡的人卻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緩緩道:“我不見人,隻是不能見而已。你既然要見我,我可以答應,隻是你必須得有把握將這病症治好,否則,你要為你這一見付出代價。你可明白。”
楊儀沉默。
帳子內的人道:“要走,還來得及。若你想‘望聞問切’,就得賭上自己的命,想好了再回答吧。”
林院首的鬢邊出了汗,他對著楊儀打了個向後退的手勢。
楊儀的心嗵嗵地跳。
片刻,楊儀道:“曾有人跟我說過,醫者亦如士兵,見病症如見賊寇,豈有望風而逃的道理。”
林琅本正欲後退,聞言臉色一白。
殿內重又歸於死寂,頃刻,裡頭的人道:“你好像有了決斷。”
楊儀道:“是,我願一見。”
兩個侍從走出來,將簾子慢慢地撩起,裡頭還有曾薄紗帳,裡間一張寬綽大椅上坐著一人,隻是坐姿極其怪異。
隨著紗帳被慢慢撩起,楊儀抬頭,她屏住了呼吸。
麵前的人,雍容富態,一雙精明深邃的眼睛。
年紀大概……五六十歲,麵色微微憔悴。
她身著藏藍色翟衣,頭戴金龍金鳳冠,足踏金舄,從這通身打扮看來,自然便是宮內最尊貴的那人,本朝的皇太後。
但是令楊儀震驚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的身體。
雖然身著寬綽的宮衣,但是仍舊遮不住太後明顯鼓起的肚子,就好像是在宮衣的底下藏著一個巨大的圓盆似的。
這種姿態,在一個妙齡已婚的女子而言,多半是有了七八個月的身孕,將要臨盆,但是對於太後而言,顯然是不可能的。
此刻,楊儀才明白了方才皇太後那句“賭上性命”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