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時空如同一片片碎裂的鏡片,陸廷川在其中看到少年時在雪竇山練劍的自己;在枉死城外死於非命的自己;被上仙賜劍的自己;步步邁上青石階,登臨酆都帝位的自己……
空氣蒸騰模糊,令人難以辨彆鐵鏈所在。
陸廷川斂眸,信手一揮停星劍,霜雪似的劍身就落在其中一節鐵鏈上,卡住倒刺,如同蛇打七寸,轉瞬間恢複時空的秩序,叫老七的法器現出真身。
電光縈繞劍身,電流窸窸窣窣,銀蛇般蜿蜒爬行,即將攀上鐵鏈長鞭的一刹,老七卻曲臂一甩,鞭子在半空劃出一道彎月,嗖地抽了回去。
兩人,一劍一鞭,在酆都墨黑的山巒間躍動,劍光照徹黑夜,鞭風切斷淫雨。
一黑一白,兩股勢均力敵的玄冥之氣在酆都上空衝撞,天地為之震顫,黃泉為之咆哮。
萬鬼哀唳,陰木蕭蕭。
吊詭的是陸廷川沒有留手,似乎不甚在意老七手中沈司星的死活,而最想殺沈司星的老七不得不反過來保護他的小命。
不出十招,老七就覺出味來,陸廷川在逼迫他做選擇。要麼放棄沈司星,也就意味著放棄鬼璽,前功儘棄,要麼帶著拖油瓶與陸廷川拚死一搏,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之前是他逼陸廷川走上絕路,如今攻守異位,被逼上絕路的人居然成了他。
“哈哈!
”老七笑聲陰慘,像一隻玻璃金樽撞向冰麵。
老七的目光落在沈司星緊闔的眼皮上,恍然間,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陸廷川冒著魂飛魄散的風險也要留在酆都的原因,除了殺他一個措手不及之外,還有一種可能——
陸廷川對一個凡人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那心思足夠隱秘,如一縷清風,一抹水色,隱秘到或許連陸廷川本人做下決斷前都未曾察覺。
“陸廷川,你猜如何?鬼璽我不想要了。”老七的虎口卡住沈司星咽喉,後者在無知無覺間引頸受戮,脆弱至極。
他愉快地看著陸廷川平靜的麵容出現一絲波動:“象征酆都權柄的法器可以有很多,莫不如我自己造一個。”說著,就要掐斷沈司星的脖頸。
陸廷川心臟緊縮,須臾,已經擬好了假意向老七投降,或是在沈司星死後,第一時間從老七手中奪回他魂魄的章程。無論哪種,總能保住沈司星的神魂。
然而,令他們一人都沒想到的是,老七鉗製下的沈司星猝然睜開雙眼,在老七決意親手掐死他的瞬間,將一柄桃木劍釘入老七手腕內側的命門。
嘶嘶……
桃木最克鬼氣,老七的傷處登時焦黑一片。
老七悶哼,不敢置信沈司星幾經折磨仍保持住意識清醒,還有心思反戈一擊。
殊不知,沈司星天賦陰陽眼,出生起就身在地獄,最擅長的就是忍痛。
強大的殺意能掩蓋弱小的殺氣。沈司星忍耐良久,等的便是老七真正對他動殺心的刹那。
“去!”沈司星咬緊牙關,雙目赤紅,拚死拍出一團濕淋淋的發娑婆,叫那一根根發絲躥進老七冒著黑氣的傷口,鑽入筋脈。即使傷害不強,也足以讓老七被迫鬆手。
呼呼的風聲。
沈司星從高空下墜,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檀香清苦沉鬱,讓他幾欲落淚。
“師父。”沈司星低聲嗚咽,有如傷痕累累的小獸,扭頭鑽進陸廷川懷裡,沒有半點前一秒蟄伏反殺的氣魄。
在陸廷川懷裡,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比任何時候都要疼,連呼吸都痛。
“睡一會兒。”陸廷川低聲安撫。
“好。”
一人親昵到旁若無人的情態,讓老七感覺分外刺眼。唯一的籌碼落入陸廷川手中,他就心知這回到此為止了。
千年來的棋局平衡已被打破,棋盤傾倒,棋子紛落。留給老七的選擇無非是魚死網破,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兩種而已。這次至少……他能把晏玦帶走。
但陸廷川不打算放過他。
老七轉身欲走,甩下鞭子擊碎時空,想從縫隙中遁回泰山,可縮地成寸的法訣默念到一半,卻發現自己依然身處原地。
他低頭看去,酆都數座山頭錯落有致,先前未曾察覺,此刻才留意到這些山峰的布局,山巒的走向,黃泉的流向,居然組成了一個天然的法陣,將他困囿其間。
冷酷如冰的臉孔終於
出現一絲龜裂。
回溯之前陸廷川的劍招,或多或少有將他把法陣裡驅趕的意思。老七看著陸廷川淡泊的笑意,頓覺毛骨悚然。
酆都大帝陸廷川,為了此刻謀劃了多久?
“泰山鬼門關開得,泰山府君自然也能殺。”陸廷川語氣輕柔,撫摸沈司星淩亂汗濕的發絲。
左右跑不了了,老七心頭的弦忽然鬆弛,覺得跟晏玦一起死在這兒也不錯。
他活動活動頸關節,惡劣地提問:“沈司星知道麼?你那不可告人的心思?”
陸廷川頓了下,垂眸斂目,目光如湖水泛起漣漪,了然又無所謂地回答:“他不需要知道。……等他再長大點,總歸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話音未落,幽冥的兩位神君便戰作一團。
比起之前的試探,這次算是動了真章。所有劍招、法訣都被拋卻到腦後,短短數息,兩股玄冥之氣猛烈對撞,叫山川變色,日月換天。
三界震動。
天庭,不久前,以為他倆消停了的天兵天將們才鬆了口氣,就被這動靜嚇得瞠目結舌,連忙扶住歪斜到一邊冠冕。
地府,秦廣王抄起一盤點心躲到禦桌下,屁股露在外頭,渾身的贅肉都在哆嗦。
龍城,紅綠燈失靈,十字路口早高峰的車流癱瘓,喇叭聲此起彼伏,司機們想打電話呼叫交警,手機裡卻傳來忙音。
人們鑽出車廂,走出居民樓,趴在陽台欄杆上,仰頸看向遠處的天際——血色的濃雲滾滾,仿佛在無聲奏響死亡的序曲,不知到哪兒才是休止符。
長久的死寂。
老七從高空轟然墜落,此時的他已穿上滾邊的漆黑龍袍,旒冕的珠子染血,身體和神魂都像燃燒的紙錢一樣簌簌四散。
一隻鵝黃的小鸚鵡從袖中飄落,老七指尖微動,想攥住那隻毛茸茸的鸚鵡,卻再也沒力氣動彈。
陸廷川略有觸動,但也僅僅是一瞬,他挽了個劍花,一道銀光釋出貫穿老七胸膛,徹底了結了泰山和酆都千年來的爭端。
萬籟俱寂。
“晏玦……”沈司星輕輕劃拉了一下他的衣襟,氣息奄奄道。
“放心。”
陸廷川捏了個法訣,清風徐來,將昏迷不醒的晏玦撈住,團成一團,送進沈司星手中。
沈司星把晏玦湊到跟前,眯起眼睛看了看,確定他沒有大礙,才把晏玦塞進衣襟的內兜裡。
陸廷川打橫抱著沈司星,緩緩落地,動作輕緩像捧著什麼易碎的寶貝。
可他靴底將將落地,垂下眼睫,就對上了沈司星還算清明的目光,裡頭蘊含著難言的情緒,九成是不滿和委屈。
陸廷川飛速回響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自認沒有出格的地方,難得有些迷茫。
“師父。”陸廷川抿嘴,心裡忐忑難安,糾結了半天小聲說了句,“我十八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