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捏著玉晗站在床的一丈外看見胤祚醒來,她沒有同皇帝一樣欣喜而是害怕。
胤祚在皇帝懷裡扭了扭,依然甜糯糯地說:“皇阿瑪,《尚書》太長了,我背不完了,我就給皇阿瑪背《胤征》好不好,我背出來您就答應我帶四哥一起去泰山。”
“好。你背,阿瑪聽著,好不好?”
“好……惟仲康肇位四海,胤侯命掌六師。羲和廢厥職,酒荒於厥邑,胤後承王命徂征……”
胤祚的聲音清透明亮,在昭仁殿的西間回想,皇帝靜靜聽著,胤祚背書從來都是最好的,他甚至懷疑這個孩子生來是不是過目不忘。王熙從小都是神童,可每次說起皇子的功課都佩服胤祚,皇帝知道自己不該偏心,也知道其他孩子天資不差,可他心裡一直清楚,胤祚是天資最高的孩子,假以時日一定會成大器。
“威克厥愛,允濟;愛克厥威,允罔功。其爾眾士懋戒哉!”
最後一個字背完,胤祚摸了摸懷中的黃大仙,黃大仙蜷縮在他懷裡弱弱地“喵”了一句,黃小仙聽見這聲也跳上了床,他舔了舔黃大仙,又蹭了蹭胤祚的手,徘徊在他兩身邊似是不願意離去。
這奇妙的景象看得皇帝心裡發怵,他虛虛地喊了一聲:“祚兒?”
胤祚摟著黃大仙,空空蕩蕩的眼睛裡,光彩正在一點一滴地褪去。“我背完了,皇阿瑪你要記得啊,胤祚可在泰山等你……”
最後一個字吐出,他平靜地合上了眼睛。
“祚兒?”皇帝抱著孩子叫了一聲,可人沒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去試了試鼻息,那裡已經再無一點餘溫了。
“不!”
蓁蓁痛苦地嘶喊著跌跌撞撞跪在床前,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明明透著紅潤還帶著笑,可他不再理她不再向她睜眼。
蓁蓁淚如雨下,她多希望她的孩子能睜開眼睛再看她一眼,然而任憑她怎麼呼喊他已經合上的眼睛再不會睜開了。日出日落周而複始,千萬年來一日不曾改變,但她的小太陽卻再也不會升起了,她內心漆黑的深夜再也等不來光明了。
跪在床邊的張太醫搖了搖頭,鬆開了按在胤祚脈門上的手指。屋子裡一下就響起了嗚咽之聲。蓁蓁最後一次輕柔地摸了一下兒子尚且溫熱的身體,又最後一次吻了吻他的額頭,她的手已經不受她控製,她捏著那枚玉晗打開胤祚的牙關,把它塞進去。隨著玉晗滑進胤祚的嘴裡,蓁蓁渾身的力道散儘跌在地上。
“祚兒……皇阿瑪在這,你怎麼舍得扔下皇阿瑪先走……皇阿瑪還沒教你騎馬,還沒帶你去打獵……”
皇帝失魂落魄地抱起了胤祚,蓁蓁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空空洞洞的眼睛看著皇帝摟緊孩子一直坐在床上,眼淚無聲地劃過她的麵頰。
顧問行擦了擦眼淚,爬到皇帝腳邊。
“皇上,您節哀順變,小主子已經去了……”
“朕是皇帝。”
皇帝像是沒聽見,他抱著胤祚又哭又笑,他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他一直沒有說過,這是他最喜歡的孩子,他守著他的額娘看著他一點點在她肚子裡長大,一出生他就把他抱在懷裡,從那樣小小的一團一直養育到如今,他是那樣愛他,當年明知道不應該不可以,可是他還是把“祚”字給了他。
“朕是皇帝。”皇帝緊緊抱著胤祚逐漸冷去的身軀,他記得自己的額娘的手也像胤祚一樣慢慢冷去。
“蘇嬤嬤,你不是說我當了皇帝天下的事都是我說了算嗎?那為什麼額娘醒不過來?”
“皇上,您能管事,不能管命啊。”
一片起此彼伏的哭聲中,蓁蓁聽見一個淒涼的聲音在說:“可朕管不了命。”
···
在最初的一片混亂熬過去後,該辦的事還是開始辦了。秋華她們在收整胤祚的儀容的時候才發現,他懷裡垂垂老矣的黃大仙不知什麼時候竟然也沒氣了,這隻被合宮人的眼中已經成精不會死的貓在不知不覺中陪著它的小主人一起走了。秋華她們眼見此又哭了一場,秋華去請示蓁蓁怎麼辦,蓁蓁在過了好久之後才說了一句:“讓它陪著胤祚去吧,他一個人在那個世界找不到阿瑪額娘會寂寞害怕,就讓黃大仙守著他。”
秋華於是親自拿乾淨的白娟把先前翻在它毛上的湯藥都擦乾淨,然後放進胤祚的小棺裡讓他們一同離去。
皇帝把自己關在了昭仁殿東暖閣裡不肯出來,蓁蓁則堅持要陪胤祚的棺材出宮。
蘇麻喇姑到昭仁殿的時候麵對的就是這一地狼藉、一室淒慘,皇帝誰也不肯見,德妃靠著棺槨一言不發。她歎了口氣對秋華說:“太皇太後準了德主子送六阿哥一程,你陪著去吧,千萬把人看好了彆再出事了。”
秋華抹著淚點頭,蘇麻喇姑拍拍她肩算是安慰,秋華哽咽說:“德主子奴才還有數,奴才回頭多與她說說四阿哥和公主,可皇上那裡……唉,奴才在宮裡那麼多年從來沒見過皇上這樣。”
蘇麻喇姑沉默了,皇帝是她親手帶大的孩子,她可能是宮裡唯一能猜出皇帝心思的人。“你們彆管了,先送去吧。”
秋華不再問,朱漆小棺早已裝殮完,一眾宮女、太監和內務府下人都跪在宮道裡艾艾哭泣。內務府的人將朱漆小棺團團圍住,隨著一二三的號令,整齊地抬起小棺慢慢挪出宮。
蘇麻喇姑看著德妃憔悴遠去的背影,從袖中抽出一本冊子推門走進殿內。
皇帝一個人坐在炕邊,他滿臉胡茬身型枯瘦,他早就不再哭泣,他一直就這麼坐著陷在自己的自責和悔恨裡。
蘇麻喇姑走到他旁邊,她拿的是康熙十九年恭修的玉牒,她翻到皇子的那頁,打開墨盒研磨,出墨後拿了一支狼毫小筆沾滿墨汁遞給皇帝。
“寫吧,總要麵對的。您當時在慈寧宮親手寫下六阿哥名字的時候,滿心歡喜之時奴才提醒過您。如今,您總要自己麵對。”
玉牒十年一修,如今的豎格玉牒上胤祚還是諸皇子中的最後一個,玉牒修成之時胤祚還未出生,他本該不序齒不上冊的。可是玉牒皇帝還未看完,胤祚就呱呱落地,皇帝當時捧著修好的玉牒和給胤祚起名的諭旨去了慈寧宮。
太皇太後聽見六阿哥名字的那瞬間變了顏色,蘇麻喇姑更是和他說讓他悠著點彆壓壞孩子,可皇帝當時心中隻有期許隻有憧憬。
“第六子胤祚,康熙十九年庚申二月初五日巳時德嬪吳雅氏護軍統領武威之女出。”
如果細心就能發現,這一格的字和前麵幾位皇子都不同,這是皇帝在慈寧宮一手一畫親自寫就的,此事隻有皇帝、太皇太後和蘇麻喇姑三人知曉。
“住持說朕在意的事情,他受不住。”皇帝接過筆,一滴淚落在玉牒的豎格上,“您說得對,朕管不了命,是朕害死他的。”
蘇麻喇姑的手攬上皇帝的肩頭,皇帝知道自己必須醒過來,他管不了命,可他還要管天下。
他不是先帝,絕不是。
眼淚滾進他的嘴裡,他嘗到了那鹹味,生平第一次,他覺得這滋味是如此難以下咽。他咬緊牙根執筆在自己寫過的豎格後續寫下另一行字:
“康熙二十四年乙醜五月十四午時卒,年六歲。”
···
朱漆色的小棺從神武門出後一路挪到西郊碧雲寺,今日這裡已經清乾淨所有人,剩下的日子都會成為胤祚亡故後的道場。
滿洲舊俗,小兒亡故後火化了事,不封不樹。朱漆小棺挪入寺中的後院裡,請了五台山的住持喇嘛來主持火葬。
為了讓胤祚早登極樂免受俗世乾擾,內務府的一乾人在放下小棺後就被趕出了寺廟,此刻隻有秋華陪著蓁蓁準備觀禮。
秋華還在勸蓁蓁回去,“彆看了,您怎麼能看這些。您這樣受不住的。”
蓁蓁就站在一邊,她的眼睛發直瞪著柴火上愛子的躺著的朱漆小棺,住持喇嘛看了一眼叫自己的小徒弟取了火把來,隨後走向中央。
火一步步靠近,蓁蓁眼睜睜看著他。
他就要燒了胤祚嗎?他在做什麼?胤祚還躺在那裡,他要乾什麼?
蓁蓁的身影突然衝過住持直撲棺材而去,一直冷靜得近乎冷漠的蓁蓁,幾近瘋狂地攔住棺材,一把扯掉棺材上的經幡就想推開棺蓋。
執禮的老僧和徒弟此刻麵麵相覷,無人敢拉也無人敢勸,隻有秋華撲過去想要拉住瘋了的蓁蓁。
“祚兒,你讓額娘怎麼辦?”
“祚兒,你再看我一眼好不好?”
“祚兒,你等等額娘好不好?”
蓁蓁不管不顧地掙開要拉她的秋華,“你放開我,讓我跟他走,放開!”
“主子,你讓小主子安安靜靜走吧。求您了,您讓他安生地走吧。”秋華撲在她的腳下哀求她。
蓁蓁依然死死地撲在棺蓋上沒有鬆手,她奮力要推開小棺的棺蓋,還沒有人高的棺材在她瘋狂的敲打下在柴堆上左右搖晃竟然一下側倒下來。
“您乾什麼呀!讓小主子走吧!”
秋華立馬要起來扶正棺材,可就在此時,她好像聽見棺材裡有抓拉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