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一會兒就看見了蓁蓁下車的身影, 除此以外還有秋華,他略有奇怪, 出門前蓁蓁明明留了秋華在宮內伺候,此刻秋華卻又來了。
皇帝還未開口問, 秋華便扶著蓁蓁走進大帳請安:“給皇上請安,奴才實在不放心娘娘。”
皇帝點點頭, 秋華伺候蓁蓁最為親近,蓁蓁此次出門前懨懨不理人,連行裝都不肯收拾,跟在身邊的人都還是顧問行新從內務府挑來的。
梁九功此時捧了蒙古親王的折子來請皇帝, 皇帝囑咐他伺候好德妃先匆匆離去。
於是梁九功將蓁蓁引入帳內, 又指使兩個宮女打水為蓁蓁梳洗, 一邊賠笑著:“德主子,皇上說這些宮女您先用著,有用著合心的, 回京以後就給您帶回永和宮。”
蓁蓁點頭,也見這些宮女手腳伶俐, 顯然都是精心挑選過才進前的。
“皇上在您來前就特地吩咐了膳房晚上備些您愛吃的麅子肉,又知道您不愛太油膩的,可在塞外隻得將就,就吩咐膳房給您做精細點的小麵和粥。”
梁九功說得絮絮叨叨, 撿了有得沒得足說了一盞茶的時間, 他心裡還為那天德妃在禦前動了手的事後怕不已, 可這個精明人回想了下, 德妃如此失態萬歲爺卻沒半分怪罪,還讓自己閉嘴照辦,這不是盛寵是什麼?
想到這兒他討好諂媚的神情更堆得高了些,他見德妃倒是不複回京前那種淡漠的神色,雖說不上熱情或是高興,但好歹像是聽得進去了點。梁九功又同蓁蓁說了幾句話,見她神情冷淡也不敢再多說了,打了個千就退了出去。
宮女們剛給蓁蓁換了衣裳,由讓她坐在鏡子前梳頭,秋華從小宮女手裡接過梳子,對兩人說:“你們下去吧,娘娘這由我就行了。”
兩個姑娘福了福,挨著走出了帳子。此時秋華方從袖袋裡取出一封信來遞給蓁蓁。
“娘娘,我帶了信來。”
蓁蓁撕開封口取出信紙看了起來。秋華認識得字不多,於是隻能著急:“這信是您阿瑪從神武門那裡托了人遞給張玉柱的,奴才一得了信趕緊求蘇嬤嬤讓我出宮追上您,就說是放心不下。”
蓁蓁說:“阿瑪不敢常去,讓家裡一個忠心的仆人扮作樵夫,每三日去送一次柴順便看看。”
秋華小心翼翼地問:“那……小主子……”
蓁蓁的手按在梳妝台上,手指死死地摳著桌角,若不如此,她怕是心痛得要死去了。
“沒什麼變化……他人沒事了,已經能下地走動了,但就是不和人說話,每天隻和黃小仙待在一起……”
秋華撇過頭默默地擦了擦眼淚。她以為蓁蓁背對著她沒看見,卻不知蓁蓁在水銀鏡裡都瞧見了。
她沒有哭,她已經不想再流眼淚了,流再多的眼淚也是無用了。
秋華緩了緩方道:“皇上一會兒就過來了,主子還是同皇上說說話吧,這些日子奴才在旁看著心裡都不好受,皇上想必更難過了。”
蓁蓁打開首飾匣子,指尖在裡麵播攏了半天才挑出一枚玉蟬發簪,她不緊不慢地對鏡撫弄著玉蟬紋理。隻見鏡子中的女人脂粉未施,又因先前連番變故形容有些憔悴,卻平添了幾分不勝嬌弱之姿。
“皇上的事我心裡有數,你們無需擔心,你今晚就回京吧,胤禛重要。”
秋華點頭卻還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男女之事隻有彼此才知道,蓁蓁既然這樣說了,皇帝的事她自然就知道分寸。
皇帝處理完正事立馬趕了回來,打簾入得帳內,蓁蓁正坐在梳妝台前給自己打著辮子。
行宮不比宮裡,梳妝台隻有一小小的一個帶鏡八寶匣,裡麵隻有寥寥幾樣首飾,倒是那麵鏡子是西邊傳教士送來的,特地鑲嵌在八寶匣上,雖然才不足一手大,可比得宮裡所有銅鏡都要清晰可鑒,另外四周鑲嵌著各色寶石,實在是彌足珍貴。
皇帝走到她身後一眼瞧見她桌上放著一枚玉蟬發簪,心中驚喜——這支發簪是她生寶兒的時候他送給她的。
“小麵讓他們用山雞煮了雞湯熬,不然一點都不好吃,山雞要洗得乾淨些,不然有味。”蓁蓁將一枚玉環編在辮子尾部,一邊隨口說道。
皇帝回頭嚴肅地吩咐入內送茶的宮女道:“聽見德主子的話了沒有,原封不動地去吩咐膳房,下去吧。”
宮女唯唯諾諾地去了,蓁蓁還在捯飭她的發辮,還不滿地瞟了皇帝一眼:“這幾個小丫頭都新進來的,頭次在禦前服侍,您彆嚇著他們。”
皇帝見她眼波流轉,又肯多說兩句,雖然說出來的都不算好聽的話,可好歹說話了不是嗎?要知道就是在出京前,蓁蓁能開口和他說的都沒這一會兒加起來的多。
皇帝那句“你可算和朕說話了” 差點就脫口而出,可他生生忍住了,就當之前蓁蓁的冷漠沒發生過一樣,他擠在她身後接過她手裡的發辮幫她掰正了那枚玉環,又伸手撈了桂花油,問:“抹多少?”
蓁蓁扶著他的手,倒了一枚銅錢大小的在他手心:“夠了。”
皇帝學著她往日的樣子,將油在手心裡搓了幾下,從發辮尾部一路抹下來,最後還不忘在鬢角額發上輕輕補了兩下。
他抹完端詳了下問:“這就打上辮子了?”
“坐車坐得身上疼。”蓁蓁轉過身,照了照鏡子,果然打了辮子人都清爽了不少,然後她手間翻轉將辮子盤成發髻,皇帝跟了上來將玉蟬發簪插在她發髻間。
“明兒我還是騎馬吧,最多戴個幃帽就是。”
出塞的路向來崎嶇,越往北越可怕,要是路沒有壓實一不小心還有碎石會膈了車駕。
皇帝掐指算了算:“還能在這兒住些日子,等科爾沁、翁牛特、巴林的人都來了再走。這些日子我們在這兒打幾天獵,這兒山雞、袍子和鹿最多,再往北就沒什麼山雞了,倒是狐狸、兔子那些更多。”
蓁蓁聽了就點點頭,也不再多話,皇帝正愁拿什麼接下去念叨呢,梁九功就帶了人送膳來。
如此二人進了膳,便早早洗漱安置。蓁蓁倒不像前次沉默不語,偶爾也會說幾句,隻是話音都是冷冷清清,沒了往日的熟稔和親熱。就比如伺候皇帝更衣的時候,往日兩人都能調笑老半天,而這時候蓁蓁就埋頭替他換上寢衣,神色認真,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態度半分不像個嬪妃,倒像個宮裡年長的老嬤嬤。弄得皇帝整個人七上八下的,屏氣乾站著等她替自己更衣,生怕一個輕佻了又惹她哪裡不高興。
這樣足足過了好幾天,皇帝整個人都快淡得出水了,他總算知道比蓁蓁不說話還可怕的事情了——就是她理你,伺候你,還態度端正地伺候你,但感覺說話做事全隔著一層紗,讓你挑不到她半分錯,也抓不到她一點話柄。
離開鞍匠屯行宮後沿著上都河往西,又從青城向北行進,北巡的隊伍往草原腹地行進,牛羊鹿兔也比之前更為豐富。行圍除了是皇帝召見蒙古諸紮薩克王爺貝勒聯絡滿蒙之情外,也是皇帝手下那些雄心壯誌的年輕侍衛大展身手的好時機。這日皇帝帶著一隊侍衛獵鹿歸來,隻見蓁蓁身著一襲藍袍帶著一頂暖帽,打扮得像個藍翎侍衛一樣騎在馬上,手上還握著一把軟弓正在把玩。皇帝縱馬馳向她身邊,問:“哪裡來的弓?”
“大帳裡隨意拿的,這都是最輕的一把了。”蓁蓁有點不高興,她在帳內無趣,才挑了這把最小的弓來玩,沒想還是沉得拉不開半點。
皇帝嗤得一笑:“你才多大力氣,朕的弓最小的也有八力了。”
蓁蓁連看都懶得再看他,轉身就回營,皇帝追了去,見她翻身下馬還費力得拖著那把大弓,跌跌撞撞地進了內圍。皇帝看得心裡直發笑,心裡卻突然生了一計。
他向馬武和二格傳令說:“吩咐下去,在拜察駐蹕三天,去問問這地方是否有熊。”
馬武領命去了,皇帝則進了營帳。
說真的,皇帝心裡還是很安慰的,至少蓁蓁近日對他雖然隔了一層,但比起一個月前,至少皇帝現在不用擔心一轉身人就沒了的可能性。
但人心不足,皇帝是很鄙夷自己的這點不足心的——他希望蓁蓁能至少原諒他半分。他想他無法彌補這幾個月各種痛楚給他們留下的縫隙,但或許可能他想補償她越多越好。
蓁蓁見他進帳,自然上前替他解開軟甲,皇帝突然把她抱緊在懷,這大約是這段淡的出水的日子裡皇帝做得最親密的舉動了。
“不就是弓嗎?朕明日就教你。”
“臣妾不敢。”蓁蓁輕輕掙了兩下,她拚力氣拚不過皇帝,兩下掙不開就放棄掙紮,隻低眉順眼地道,“是妾逾矩了。”
皇帝放開蓁蓁,去尋了一把還未上弦的弓並一根纏弦。他熟練地先將弓弦套在弓臂上,然後左腳踩住下弓梢,左手握住弓把稍一使力將弓腹壓在右大腿上,同時右手將上弓梢壓彎並將預掛的弓弦推到上弓梢。
他三下五除二上好弓弦,將弓遞給蓁蓁:“拿著,這把弓輕,能這樣上。”
他點著弓的每個部位熟稔地介紹著:“這弓胎乃是榆木,一邊貼的牛角一邊貼的牛筋,外貼了樺樹皮,我滿人弓身長,格外注意弦墊。”
皇帝點了點長弓弦下的部位:“朕的弓弦墊都是鹿角製的,握把貼的是鯊魚皮。不同的弓,用膠用筋都不一樣”
然後皇帝取了一支魚叉箭,搭在弓上,打開馬步,右手拇指扳指拉弦,食指輕抬箭尾,後肘略高,他大幅拉開,然後又放下:“這是獵箭專門用來對付圍場這些畜生的,如果是對付敵人的鎧甲那就要用寬頭的披箭或梅針箭。披箭的箭頭最寬能有這麼寬。”皇帝手比了個食指一半的長度,“就是再硬的骨頭,也能切碎了震開了。而梅針箭就細長鋒利,能夠破甲進身,長驅直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