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站在神武門的城樓上往北眺望。這裡是離景山最近的地方, 在這裡就能瞧見壽皇殿的一角。額娘突然出了事, 他問遍了所有人卻沒有一個人說得出為什麼,唯一的答案是額娘得了怪病,不能再住在宮裡了, 必須去壽皇殿養病。可是若額娘真是生了病, 為何永和宮所有的宮人太監到今天還全關在慎刑司裡呢?他想不明白, 卻又不敢卻問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皇阿瑪變了,突然變得沉默少言,突然變得有些苛刻。這變化讓他怕得不敢問,怕問出來的是他不敢聽到的真相,而那真相會害了額娘。與其如此, 大家不如都信著那個故事繼續糊塗下去。
“主子!”蘇培盛喘著氣, 他是一路跑上神武門的。“公主……公主出事了!”
胤禛帶著蘇培盛跑到慎刑司的時候已經遲了, 門口跪了兩個小太監抱著被割下的發辮直哭。胤禛心中大喊不好, 他跑進慎刑司裡, 沒走多久就聽見一間囚室裡寶兒的哭聲。
“嬤嬤, 嬤嬤, 你彆死……”
胤禛急忙向著聲音傳出來的地方跑, 再繞過一堵牆後他終於看見了一間囚室裡躺倒在地上的秋華和跪在她身旁哭泣的寶兒。秋華身上雖然不怎麼有傷,十根手指卻是血跡斑斑。寶兒的哭聲驚醒了她,她睜開眼睛, 一行眼淚從眼角淌了下來。她抬起手臂用傷痕累累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寶兒的臉, 喉嚨裡發出一陣咕嚕聲, 似是在說話, 又似是在哽咽。
胤禛也紅了眼眶,他轉過頭對蘇培盛道:“快去寧壽宮。”蘇培盛點了點頭,飛也似地跑了出去,他前腳剛走後腳毛二喜就帶著人趕到了,兩位小主子都在,毛二喜忙跪下道:“慎刑司陰氣重,小主子們不宜在此地久留,奴才恭請主子移駕。”
寶兒緊緊摟著秋華哭喊道:“嬤嬤不走我也不走!”
毛二喜求救似地看了看胤禛,胤禛兩手一攤一副我也沒法子的臉。
毛二喜這下無奈極了,寶兒不動他也隻能領著人跪在囚室外頭苦苦勸,誰都知道這是太後的心肝,皇上都拿她沒轍的主。這般熬了一會兒寧壽宮總算是來人了,毛二喜一見哈日便是長舒了口氣。“姑姑。”
哈日也不同他多話張嘴就問:“慎刑司裡還有多少永和宮的人?”
毛二喜道:“一個都沒少,俱關押在此。”
於永和宮的人毛二喜心裡也是十分糾結的。德妃同恭王爺相識這點肯定錯不了,他在皇帝跟前也是如實稟報的,但若說德妃同恭王有私情,這他是萬萬不相信的。說到底德妃這個事落他眼裡無非就是皇上和德妃吵嘴吵過了。皇上讓他審永和宮的人,除了點名的秋華外,其餘人他都輕輕放過了。這秋華他也實在是沒法子,皇帝在氣頭上,她是德妃的親信肯定是跑不了的,毛二喜也隻能公事公辦,按著慎刑司的規矩他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哈日瞥了他一眼,莫道這馬臉能掌慎刑司十幾年,吳姐姐這些人落他手裡竟然都還活著,看來他還真不是彆人的打手故意來害吳姐姐的,這點倒同惠妃說的一樣。
如此便就好辦了。
“太後有旨,永和宮的舊人全跟我回寧壽宮。”
毛二喜極爽快,當下就磕頭道:“奴才謹遵皇太後懿旨。”
除了秋華外,其餘宮女太監並未受什麼刑,隻是關了月餘各個已經神魂俱裂罷了。秋華雖自己能走但身子虛弱,哈日便叫了兩個宮女扶著她。寶兒就像個迷失的小鳥一樣,一路都緊緊地揪著秋華的衣角不放。
把人接到寧壽宮後寶兒叫了太醫來看,秋華傷得頗重,若不好好養這雙手怕就廢了。寶兒紅著一雙眼睛摸了摸腰上係著的短刀忿忿地說:“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賠嬤嬤的這雙手。”
“胡鬨。”胤禛劈手奪下她的刀。“毛二喜已經手下留情了,若換了旁人秋華怕是已經死了!”
寶兒撲到胤禛懷裡嚎啕大哭起來。“我好想額娘。”
胤禛歎了口氣,摸了摸妹妹的發辮。“你要堅強些,盈盈從小身子骨就不好膽子又小,你在她跟前一個字都不能透露。”
寶兒解下帕子擤了擤鼻涕,鄭重地點點頭。額娘不在妹妹全靠她了,她懂。
床上的秋華□□了一聲,胤禛和寶兒立刻圍了上去,寶兒趴在床邊追問:“嬤嬤,額娘是真得病了嗎?”
秋華搖了搖頭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果然,額娘不是病了,額娘是被關進壽皇殿的。寶兒“唰”地一下站了起來。“我要去把額娘救出來。”
秋華渾身疼得說不出話,掙紮著要抬起胳膊。
“你等等。”胤禛按住寶兒的肩膀,轉而問秋華,“嬤嬤的意思是我們彆去?”
秋華無力地點點頭。“為什麼?”寶兒紅著眼睛追問,“我去求皇阿瑪,皇阿瑪一心軟就會放額娘額娘出來了。”
秋華臉上露出絲絲悲憤卻是搖了搖頭。見她如此胤禛的心突然涼了。
“你的意思是額娘是自願被關進壽皇殿的?”
秋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寶兒楞住了,“額娘……額娘是不要我們了嗎?”秋華掙紮著起來輕輕擁住寶兒,寶兒在她懷裡抖得和秋風裡的落葉似的。“額娘真的不要我們了嘛……”秋華拚命搖頭,她忍著疼拿手指比劃了一下,胤禛會意地取了紙筆來給她,秋華的十指都纏滿了繃帶,非用力根本夾不住筆,可一夾便是那鑽心的疼。她額頭滿是冷汗卻還是生生忍住了,夾著筆在紙上寫起了字。從前綺佳活著的時候教過她,這些年跟著蓁蓁也學了些,雖然談不上寫的好,但也算是能寫幾個字了。隻是她如今劇痛難擋,寫出來的字七歪八扭,勉強可分辨。胤禛和寶兒看了一眼,突然不說話了。
秋華寫的是“心碎”二字。
不用再多問,他們也知道這兩個字背後的意思了,這世上隻有一個人能讓蓁蓁心碎。
哈日等到兩個孩子都走了才端了藥進屋,秋華掙紮著起來就要在床上給她磕頭。哈日放下藥碗上去扶著她。“彆謝我,這都是惠妃娘娘做的,是她去說動了太後。”
秋華點點頭。是的,她也是如此猜的。
哈日說:“太後的意思是都讓你們出宮去,剛好也到時候放宮女出去了。你們若不出去在這宮裡日子也不好過。隻是你……”她眼睛眨了眨。
秋華搖了搖頭,抬起胳膊在半空寫了兩個字“十四”。哈日一見欣慰地說:“惠妃娘娘也是這個意思,就怕你不願意。”
秋華嗚嗚地叫了幾聲,似乎在說“我願意”。哈日端了藥給她,“如此甚好,你先把身上的傷和喉嚨治好,惠妃娘娘說此事她自有辦法。”
秋華捧著碗一口就把藥全灌了下去。哈日扶她躺下,默默地歎了口氣離開了屋子。
……
寶兒瞪大了眼睛又對胤禎重複了一次,“姐姐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
胤禎似懂非懂,不過仍是點了點頭。
寶兒捏了把他胖嘟嘟的臉:“可千萬記住了,若是一會兒你忘了就前功儘棄了。”
胤禎被她捏得疼,吸了吸鼻子剛想哭,外頭跑來一個小太監通報說皇帝來了。寶兒摟著胤禎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十四弟乖,隻要你照姐姐說的做,姐姐回頭把蘇嫲大姑姑做的奶酥糖全拿來給你吃。”
胤禎一聽兩眼立時放亮猛點頭。
皇帝急旋風似地進了屋子,劈頭就問:“十四怎麼了?”
寶兒揉著眼睛憋了哭腔說:“皇阿瑪,十四弟不肯吃飯,一直哭著鬨著要嬤嬤。”
胤禎一聽姐姐這樣說,立刻配合地把麵前的小桌子一推,說哭就哭了起來,還哭得特彆肝腸寸斷,莫說梨花帶雨了,嗓子嚎得都快啞了。
皇帝來之前就聽說胤禎從早上到現在滴水未進,如今見兒子哭得臉通紅一路上憋著準備訓的話全吞了回去。他把胤禎摟懷裡耐著性子安撫道:“禎兒乖,聽皇阿瑪的話,咱們先把飯吃了。”
胤禎才不理他這套,反而哭得更大聲。
“小祖宗,你彆鬨了行不行啊?”皇帝虎著臉作勢就要招呼下去,沒想懷裡的胤禎哭得更歡了。
“我要嬤嬤!還我嬤嬤!”
“不是換嬤嬤了嘛,新嬤嬤不是都挺好的!”魔音穿腦的皇帝忿恨道。
寶兒在一旁給皇阿瑪打著扇子勸道:“皇阿瑪消消氣,胤禎最是古靈精怪了,他什麼事兒記得不牢啊,您越是要他忘記,他越是記得牢。”
皇帝低頭本想斥責懷裡的幼子幾句,但一瞧見兒子和某些人相似的眉眼突然低落起來。
蓁蓁關進景山的第一個月,皇帝避而不見這些孩子,最後是寶兒因為盈盈鬨病騎著馬衝進了暢春園要見他。這麼幾個孩子裡,最奇怪的是寶兒長得最像皇帝,尤其是生氣時候一拉臉,活脫脫和皇帝生氣時候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鬨得幾個和寶兒年歲相仿的阿哥最怕惹她生氣,都私底下說五姐一生氣跟惹皇阿瑪生氣似得嚇掉半條命。
凡事不能見,一見到寶兒,皇帝那點思念之情完全無法抑製,加上盈盈體弱,胤禎年幼,他更是起了護犢之情。盈盈和寶兒可以跟著太後生活無礙,可胤禎還小,皇帝於是親自接到乾清宮外的圍房裡住。
這回的事兒就是因為和皇帝住的太近鬨的,那日皇帝閒著去看胤禎,胤禎被照顧得白白胖胖,皇帝就想賞賜幾個乳母。蓁蓁不在,雖說住得離皇帝近,可胤禎的起居飲食其實還是這些乳母照看。
不問還好,一問皇帝就氣壞了,不知道哪個不開眼的竟然把辛者庫人都挑進了宮給他的龍年阿哥做乳母。辛者庫人可做雜役,哪有貼身伺候主子的道理?皇帝勃然大怒,借機就責問內務府和掌管宮務的貴妃,大大申斥了一番。
寶兒卻覺得,自己皇阿瑪這番“小題大做”,其實有慪氣的成分在內。
額娘的事情到底怎麼回事,沒人說得清,她和四哥逼過顧問行,顧問行隻肯說額娘最後離宮去景山是自己求去的,其他的打死他也不肯再吐露半句。
她又想起自己衝進慎刑司把秋華救出來的時候,以及秋華病愈後和她回憶在慎刑司審問的事。
額娘穢亂宮闈?胡說八道!一想起來,寶兒就氣不打一處來,她雖然不知道是誰誣陷額娘,但她冷眼瞧著想:額娘剛得了貴妃宮鋪,長春宮的貴妃就往從來沒去過的永和宮走了一趟,後來就傳出些風言風語,接著就出了這件事,誰得利最大,不就是那位好貴妃嗎?
胤禎還在皇帝懷裡哭鬨不止,寶兒心生一計,將團扇輕輕敲在弟弟的腦門上說:“作作作,就你最能鬨,以前秋嬤嬤做糯米團子,也是你作得第一個吃,仗著年紀小,你什麼不搶啊你!”
胤禎被姐姐一敲,嘟著嘴埋在皇阿瑪的懷裡氣道:“額娘病了,秋嬤嬤的糯米團子我都好久沒吃了。”
蓁蓁的事情,寶兒從沒和胤禎、盈盈說過實話,額娘離開宮裡後本來有的流言也統統不見了,寶兒猜測是皇阿瑪封口的結果。到了弟弟妹妹這裡,她和四哥隻騙他們額娘得了怪病會傳染人,沒法見他們。
胤禎童言無忌,皇帝卻聽者有心,宮裡的人都生了十個心竅,不該說的話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這個九五至尊麵前提過,四阿哥和寶兒都大了,也知道避忌他,隻有胤禎和盈盈才會提起那個人。
“秋華可還好?”皇帝問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