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舊迎新(2 / 2)

若桐思忖片刻,起身笑道:“既是心意又何必另做?不如就從老祖宗、皇上和皇後桌上各撿兩道菜送去,東西是小,關鍵是讓福晉沾一沾宮裡過節的喜氣。”

此言一出,滿堂俱寂。珍妃這話說得漂亮得體,好像很有道理。但慈禧唯我獨尊慣了,語出成旨四海臣服,誰敢跟她提“講道理”三個字?眾人都在心底為若桐捏了一把汗。

“胡鬨,這裡豈有你說話的份?”載湉心裡一顫,硬著頭皮嗬斥道,“還不跪下給老祖宗請罪?”

若桐擺出一副驚恐萬分、弦然欲泣的樣子:“臣妾失言,太後恕罪。”

載湉亦垂首道:“皇額娘息怒,都是兒子教導無方。”

慈禧縱橫朝堂三十年,豈能不知珍妃冒險諫言,乃是為了戳破她苦心營造的“哀家和醇親王一脈親密無間”的謊言——都親密無間了,賜一桌菜還要當著眾人表白表白,豈非太過矯情做作?

但比起處置區區一個妃子,慈禧更需要皇帝在眾人麵前向她低頭,所以明知載湉是在袒護珍妃,她還是選擇順著台階下來,笑道:“大喜的日子,這又何妨?皇上也忒小心了。入座開宴吧。”

筵席散後,慈禧帶著眾女眷到漱芳齋聽戲。載湉領著一幫宗親重臣在另一處宴飲行樂。從各地進京的雜耍班子帶著猴兒狗兒、敲著鼓兒鑼兒,一時綁著彩繩飛天遁地,一時頂著水碗倒疊羅漢,十八般武藝齊上陣,熱鬨喜慶得近乎不堪。

載湉素來不喜這些熱鬨俗氣的把式,借口不勝酒力溜席出來,準備回景仁宮好生教訓膽大包天的愛妃。不曾想若桐赴宴未歸,隻有白青帶著幾個小宮女到景仁宮外迎了他。

小皇帝一腔憂慮無處發泄,忽然看見橫巷儘頭一處無人居住的宮殿。跟富麗堂皇的景仁宮比起來,它是那麼寒酸,青苔爬上了台階,朱牆上的紅漆也有些剝落了。

那是永壽宮,同治的妻子阿魯特皇後住過的宮殿。

載湉對堂兄夫婦很是懷念,除夕夜萬家燈火之際,卻見阿魯特氏住過的屋子冷清寥落至此,不由動了心思,想進去祭拜一番。

永壽宮久無人居,今天又是除夕,負責打掃的太監宮女們早不知躲到哪裡吃酒賭錢去了。載湉命人推開大門,繞過大理石影壁,進到空無一人的院子裡。誰曾想,十幾年無人居住的正殿內室裡,竟然點著一盞幽幽的孤燈。

小梳子嚇得腿都抖了,雙臂張開死死地把載湉護在身後。身後兩個太監大著膽子打起燈籠上前,大聲質問:“什,什麼人?”

隻聽屋內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燈立刻被人吹滅了。載湉命人踹開大門,掀簾而入,便見空蕩蕩的室內散落著火盆、紙錢、香燭等物,那人卻不見了蹤影。

“追!”小梳子指指內間大開的窗戶,幾個粗壯的太監應聲追了出去。轉頭卻見載湉在火盆前蹲了下來,撿起半張未燼的黃紙,對著月光照了照。那紙上用朱砂畫著一個奇怪的紋路,像是一個青麵獠牙的小鬼,太監們見了都是麵色一變。

“這是什麼?”載湉問道。

眾人皆是一副恐他降罪,唯唯諾諾不敢回答的樣子。半晌,小梳子輕聲答道:“這是‘替身符’又叫枉死符。民間認為枉死的人不能正常輪回轉世,就會留在陽間作亂,擾得家宅不寧,所以就會給他們燒‘替身符’,用這個小鬼替他們在枉死城做苦役,亡者就可以安息了。”

問題是,這符通常是燒給無辜慘死的宮女太監的,阿魯特氏貴為皇後,為什麼會有人在她的寢宮燒枉死符?

眾人不由冷汗涔涔,恨不得自己從來沒踏進過這間屋子。

“皇上,人抓到了。是永壽宮的灑掃太監。”

“把屋子清理乾淨,審。”載湉異常冷靜地說。

若桐聽完戲回來,興致勃勃地命人打水沐浴,換上那件海藍的洋舞裙,在穿衣鏡前來回照看,又命人點上載湉喜歡的甜橙熏香,備了清粥小菜,沒想到等啊等,竟然等到快一更天的時候,才看到一隻形單影隻的小皇帝。

載湉失魂落魄地進來,把額頭抵在她肩膀上。若桐感覺到一股淡淡的濕意在肩頭暈開,不由揉搓著他冰涼的胳膊問:“這是怎麼了?”

載湉搖搖頭,繼續把腦袋埋在她懷裡,做鴕鳥狀。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孝毅哲皇後的死因。因為阿魯特氏殉夫的時間點特彆奇怪——同治剛剛駕崩,最是哀痛欲絕的時候,她沒有殉夫。如果說是為了行未亡人的禮節,那天子駕崩停靈九十天,她也沒有守滿,偏偏就在六十幾天這個不上不下的時候絕食自儘了。實在讓人很是奇怪。

載湉當時還小,等他長大,這件事早成了陳年舊事,不好追究了。

可今天燒紙的太監卻供述說:“那晚我負責先帝靈前的火燭,晚上聽到後殿有動靜,我悄悄過去,就見先皇後跌坐在地上,衝太後大喊‘沒有子嗣,我也從大清正門抬進來的正宮皇後’,太後狠狠打了她一個耳光。沒兩日,就聽說皇後絕食殉夫了,宮裡很多人都懷疑是,是太後……”

這隻是太監的一麵之詞,當時慈安尚且在世,慈禧未必有膽子直接殺害兒媳。但她那一巴掌無疑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阿魯特氏這麼一個聰慧善良的女子,被青年喪偶、無兒無女、婆母不慈這三座大山逼上了絕路。

阿魯特氏還是同治的正宮皇後、慈安的遠房侄女,尚且落得這個下場。若有一天他死了,若桐的命運又會怎樣?載湉想來隻覺得遍體生涼。

若桐感覺懷裡的人往她身上蹭了蹭,抱得更緊了:“好啦,彆撒嬌了。叫人看見笑話。”

載湉無動於衷。

“跟個小狗狗似的,虧我今天早上還誇您長大了呢。”

載湉繼續無動於衷。

“我說,你就隻想抱抱,不想做一些更進一步的事嗎?”若桐使出殺手鐧,終於哄得小皇帝放手。哈士奇抖抖耳朵,瞬間化身為狼。

事後,若桐渾身綿軟昏昏欲睡,興奮過頭的小皇帝卻執意要守歲看煙花。若桐被他一時低落一時高漲的情緒搞得精疲力儘,披著件毛毯歪在美人榻上閉目養神,載湉討好地拿個錘子給她敲背。

不一會兒,淩晨的鐘聲響起。天空中綻開各式禮花,先後是“吉祥如意”、“福壽萬年”、“子孫綿延”、“江山永繼”四場禮花。無數煙花升上天空爆發再湮滅,若桐清醒過來,明明滅滅的光照在她臉上。

載湉心中忽然生出一種無端的強烈渴望。阿魯特氏死的時候,他還太小,隻能害怕得夜夜啼哭。現在他長大了,不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他有愛人有朋友,有大好的青春大把的時間,憑什麼不能蕩清眼前的陰霾,還世人一個朗朗乾坤?

最黑暗的路他已經走到了頭,前方隻剩下光明和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