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酒名:向死而生(2 / 2)

有的是幾顆水果,有的是一把菊花,有的是一支煙……

在這個特殊的時間和地點,許多原本不認識的陌生人聚在了一起,低聲交談著。

而通過這些細碎的片段,一段已經開始消散的人生在所有人的腦海中重新變得清晰。

就像一副殘破而陳舊的畫卷,雖然或許不夠精致,但卻那樣令人動容。

在這之前,沒人知道那個樸素的拾荒老頭生前曾做過那麼多事:

他怎樣在暴雨的時候不怕臟,不怕累,去疏通堵塞的下水道;

也曾在小孩子差點被拐走的時候仗義出手,一直拖到警察來……

或許他沒做過多少驚天動地的偉業,但這些堆壘在一起,卻鑄就了一座令人仰止的高山。

他多怕給人添麻煩呀,一生無兒無女,也從不祈求誰的憐憫。

甚至在查出癌症之後,也沒尋求過政府幫助,而是拚命拾荒,給自己買了一塊小小的,不起眼的墓地。

他是一個普通人,卻又不那麼普通。

就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不,甚至連浪花都不是,就像一粒土一顆沙,安安靜靜地存在於某個角落。

從生到死,鮮少有人知道它曾經來過。

“老哥哥,”宋大爺拿出了他的二胡,李老爺子掏出了嗩呐,“我們再送你一程!”

天陰霾霾的,仿佛隨時都要下雨,又好像是老天爺在難過一個好人的逝去。

這座墓園的環境並不算特彆好,很偏僻,遠離城市,但卻莫名契合老爺子的一生:

孤獨倔強,從不給人添麻煩。

終於開始下雨了,細細密密的,像牛毛,像銀針,落在頭上臉上微微刺癢。

柔柔的,像老爺子生前溫和的眼神。

二胡獨有的悲涼音調合著嗩呐響起,空曠而悲壯,裹著風,帶著雨,一路飄到天上去。

廖初忽然覺得很神奇,這兩種樂器,真是能把人從生送到死……

一曲畢,將思緒從遺憾拉回現實,來送行的人陸陸續續散了:

大家畢竟還要養家糊口,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就上學。

廖初和幾個熟客又在孫老爺子碑前站了會兒,這才三三兩兩往回走。

走出幾步,就見迎麵換過來三個20歲上下的年輕人,一個個吊兒郎當嘻嘻哈哈,根本不在意這裡是無數人的靈魂安息之處。

趙阿姨看得直皺眉頭,“真是不學好……”

選擇葬在這裡的人,要麼貧苦,要麼孤寡,可能常年累月都沒有人來探視,經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這裡聚會,逢年過節還會偷拿人家的貢品,非常可惡。

廖初臉色不善,把趙阿姨擋在內測,抱著果果繼續前行。

兩撥人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聽見其中一個小青年笑罵,“昨天這兒埋了個老頭子,聽說窮得叮當響,還他媽的打腫臉充胖子捐款,真是有錢燒的!”

同伴放聲大笑。

“傻比,剛才我好像看見有人來拜祭來著,沒準有好東西呢……”

姬鵬氣得臉都白了,“我艸!”

廖初一把安住他,把果果放到地上,雲淡風輕道:“你們先走。”

趙阿姨看他眼神不對,有點擔心,“小廖……”

廖初慢慢卷著袖子,“沒事。”

姬鵬正是熱血上頭的年紀,見狀忙四下亂瞟,摸起不知哪座墳前的一截斷磚,就要往上走。

結果被廖初一把按住,“照顧好趙阿姨和果果。”

姬鵬才要說話,卻見廖初已經大步流星走過去了。

他人高腿長,十幾米的距離轉瞬就到,二話不說抬起長腿,先把其中一人撩倒,然後雙手齊出,一把擰住剩下那兩人的脖子,用力往中間一磕。

眨眼的功夫,三個人就都倒了。

姬鵬整個人都他媽傻了,舉著斷磚喃喃道:“我艸……”

穩準狠,這是真練過呀。

“舅舅……”果果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本來地就想往那邊走。

姬鵬趕緊丟了磚,把小姑娘抱過來哄,捂住她的眼睛不讓往那邊看,“舅舅馬上回來了,舅舅打壞人呢。”

果果不聽,小肉手努力去扒他的手指,小嘴一癟就要哭出來。

“聽哥哥的話。”那邊廖初忙裡偷閒來了句。

果果抽噎著,果然不動了,“舅舅……”

那三個混混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後,罵罵咧咧著就要往上爬。

“你數到100,舅舅就回去了。”廖初麵無表情補了腳,把一開始那個挨踹的踩在腳底下,另外兩個,一人一條胳膊扭著按在地上。

果果哽咽著點頭,帶著哭腔開始數數,“1,2,3……”

嗚嗚,果果是勇敢的小孩。

廖初手上微微發力,讓那幾個混混朝著孫老爺子墓碑所在的方向跪著,“道歉。”

“我……啊!”

小混混還想嘴硬,廖初手上一加力,他就齜牙咧嘴地叫起來。

“道道道道道我這就道歉還不行嗎?”

“大哥大哥,我錯了,我有眼不識泰山……”

廖初微微彎下腰去,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可又黑又深的眼睛裡,卻像包了兩團暗火。

“跟老爺子說對不起。”

他是個真正的英雄,哪怕生前默默無聞,也不該在死後被人渣這樣侮辱。

社會底層人員最擅長見風使舵。

那三個混混見打不過,知道碰上了硬茬子,立刻顛三倒四說了很多道歉的話,可心裡卻想著:

呸,好漢不吃眼前虧,等這些人一走,我非往那老雜種的墓碑上撒幾泡尿不可。

老東西,哼!

然而沒想到,下一刻廖初就迅速在他們脖子上掐了一把。

三個人哎呦一聲,立刻覺得身上的筋骨都被抽掉了似的,軟綿綿橫在地上,渾身無力半天動彈不得。

廖初在他們身上翻了一遍,摸出各種證件拍了照,又摔在他們臉上,居高臨下道:“不該有的心思就彆有,想想你們家裡還有什麼人。”

天陰沉沉的,光從他背後照下來,大半張臉都隱藏在陰影裡。

他的聲音不算特彆高,語調也不算特彆重,但偏偏就有一股特彆認真的狠勁兒在裡麵。

一陣涼風襲來,風吹過周圍的鬆林,穿過中間的墓碑,嗚咽作響,宛如狼嚎鬼叫。

冰冷的雨絲混著廖初的話一起砸下來,陰惻惻帶著狠厲。

那三個混混猛地打個哆嗦,頓時覺得冷汗都出來了。

這家夥……是認真的。

他們平時也不過是偷雞摸狗口花花,弄點小打小鬨的,一旦遇上硬茬子,自己先就慫了。

“大哥大哥,我們不敢!”

“錯了錯了,我們真錯了,真不敢……”

廖初皺了皺眉,好像看見什麼臟東西一樣,朝墓園外的方向一抬下巴。

那三人如蒙大赦,忙不迭爬起,踉踉蹌蹌往外跑走了。

廖初把袖子一點點放回去,扣好袖扣,照樣板板正正的,任誰也看不出他剛才以一敵三並獲得壓倒性優勝。

而這個時候,被捂著眼睛的果果剛數到60幾。

廖初順手把被雨水打濕的額發擼到後麵,走過去,一把把她抄在懷中,“走,回家。”

小姑娘死死摟住他的脖子,小小聲問:“舅舅把壞人打跑了嗎?”

廖初蹭了蹭她毛茸茸的後腦勺,像抱著全世界,“嗯。”

果果摟著他的胳膊又緊了緊,剛才的擔憂迅速消散,剩下的隻有安心。

舅舅沒有騙我哦。

他真的不等果果數到100就來接我啦!

趙阿姨鬆了口氣,還有些後怕,“哎呀,你可真是嚇死我了,以後可不許這麼冒失了,實在不行可以報警嘛。”

廖初一怔,渾身戾氣收斂,低低嗯了聲。

這種來自長輩的關懷對他而言太過稀罕。

見他這個樣子,趙阿姨就知道他根本沒往心裡去,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

“不過這種事,就算報警也……”

那幾個小混混說不定還沒成年呢。

就算是成了年,這種不痛不癢的小事警察也不會管。

就算管,頂多是口頭教育,或者關兩天,回頭出來越發肆無忌憚。

姬鵬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看向廖初的眼神中已經帶上了近乎崇拜的光芒,無比熾熱,“臥槽,老板你牛比啊!”

書到用時方恨少,一句臥槽走天下。

都能一打三了,還說自己沒練過。

宋大爺他們有自己的車,姬鵬就跟廖初他們一起回去,一路上,黑皮少年都在喋喋不休,還左一下右一下,揮舞著胳膊模仿。

這樣,再這樣,對,就是這麼打!

廖初被他煩得不行,等紅綠燈的空檔終於無奈道:“沒練過。”

見少年不信,他又補充道:“不過你要是從小就跟人打架,會比練過還厲害。”

有錢人鍛煉不過是為了錦上添花,而他……是為了活命。

他們停下的時候紅燈就已經快走完了,說完這句話,綠燈亮起。

廖初一腳油門,車子刺破雨幕,重新狂奔出去。

沒經曆過的人可能想象不出,在小地方的福利院長大是種什麼體驗。

雖然有國家政策在,但是大部分優質的資源還是會向大城市傾斜,等到了小城市,不過是餓不死而已。

而且被拋棄的孩子中,大多是殘疾或有重大先天性疾病,或是原生家庭遭遇意外,整個福利院的氣氛就非常壓抑。

宣傳視頻中那種充滿陽光和歡笑的福利院有嗎?

可能有吧,但至少廖初沒遇到。

狼多肉少,小孩子很容易被欺負。

他很早就進入社會,大家看他年紀小,無依無靠,自然也少不了明爭暗鬥。

欺淩打壓,抱團排擠,都是家常便飯。

可以說廖初能有今天,有一半是暗地裡打出來的。

晚間,眾人再次齊聚廖記餐館。

廖初沒有接待新客人,等著那一波熟客到齊就關了門,從後廚房抱出來一個灰色的小酒壇。

“最後一杯酒,送孫老。”

灰色的酒液在燈下瑩瑩有光,看上去卻反而有幾分沉悶,正像那個悄然逝去的老者。

可若輕輕搖晃幾下,波光瀲灩間又有一種莫名的活潑,就像初升的日光。

宋大爺端起來輕輕嗅一口,“這是什麼酒?”

他這輩子也算閱酒無數,竟從未聞過這樣的香氣。

初始叫人下意識排斥,可待到後勁兒慢慢揮發出來,卻又令人無限向往。

就像,就像經曆了絕望後迎來的希望。

廖初給自己倒了一杯,“向死而生。”

以絕望和新生的感情果釀造而成,這酒名為“向死而生”。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

敬亡者,敬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