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滑落,她緊緊閉眼。
她嘴唇嚅囁半晌,最終抖著聲線顫道:“……我想你。”
她也認輸。
我想你,是後悔、示弱、撒嬌,是放下驕傲,是婉轉的“我愛你”。
晏沉懂。他眉目如春雪消融,天地一片花開,他笑了一下,輕“嗯”一聲。
下一瞬間,他難忍喉中腥癢,劇烈咳嗽。
強行化形的鄢枝亦難抗能量枯竭,轉瞬退回獸形。
狐狸一躍而起,直衝至謝瞳,衝她嗚了兩聲。
謝瞳迅速跑到晏沉身邊,一把扛起人,兩人一狐消失在雪山下。
晏沉發起高燒,謝瞳給他喂了藥,狐狸安靜守在他手邊。
半夜,晏沉燒稍退。
謝瞳突然道:“太子小時候不親母親,尤為喜愛熹帝寵妃蓮妃娘娘。”
狐狸抬眼看了她一下。
“五歲那年,太子失蹤一晚上。宮裡找了一夜,快天亮的時候熹帝從後山抱回太子。”
“然,從那一天起,一直對太子寵愛有加的熹帝態度突然冷下來,長達五年不聞不問。”
“太子也從那一夜後性情大變,不喜聲音,極愛獨處,且再也不許人提蓮妃娘娘,宮內有關‘蓮’的東西一律銷毀。”
“我不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麼。宮裡知道的人全都死了。”她頓了頓,“但我知道蓮妃娘娘是情獸。”
狐狸愣了。
“太子五歲到十歲這五年過得極艱難,莊賢皇後離奇身死,蓮妃聖寵不衰,熹帝著重培養逸王……”謝瞳像想到什麼,道,“他幾次差點兒死於冬天沒有取暖的東西。”
謝瞳告訴了她晏沉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後半夜,狐狸趴在他手邊,做了一個夢。
夢裡,年輕的熹帝大婚,對皇後態度極其冷淡。大婚後,除了必要日子,熹帝從不涉足未央宮。
蓮妃十六歲,天真無邪,傾國絕色,熹帝愛極。
後嫡長子晏沉出生,天資聰穎,過目不忘,性格活潑可愛,熹帝愛之。小晏沉亦甚敬其父。
莊賢皇後對子甚嚴,小晏沉不親。
蓮妃對小晏沉極好,又常伴熹帝左右,二人感情甚篤,琴瑟和鳴,小晏沉待蓮妃親如生母。
五歲那年,蓮妃將其引入後山,欲用血霧殺之,未曾料到血霧不傷晏沉。她愣了一瞬,假意裝作被血霧所傷,哄騙其爬上四身饕餮中央,替她取丟失蓮簪。
小晏沉極其信任她,便真的爬上石壁,鑽入血洞。
夢裡的鄢枝心一緊,伸手欲將其拉回,然隻能從他身體穿過。
小晏沉一進入血洞就傳出滲骨慘叫,蓮妃扭曲一笑,一閃消失。
鄢枝趴去洞口,急聲叫喚,血洞處一團深紅,什麼都看不見,唯小晏沉的慘叫片刻未停,鄢枝聽得心窒。
她原本以為小晏沉叫得如此慘烈,一定會很快引來侍衛。但是那洞口詭異非常,鄢枝一離開洞口便一點兒聽不見他的聲音。
皇宮裡的人確實很快就發現大皇子不見了,他們在皇宮裡四處搜尋,但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去後山尋找。
小晏沉叫了一夜。
後來,是皇後極力主張去後山查看,一帝一後奔至後山,皇後發現了血洞裡被裹成血繭的小晏沉。
熹帝驚恐欲逃,皇後抓住他袍子,跪下:“你救他,是死是活我都認了,從此絕不爭任何。皇後之位我也可以給她。”
熹帝不為所動。
皇後死死抓著龍袍,指甲劈裂,鮮血殷殷,“我剛才寫了一封家書,已托付給某一人,若我今晚未能平安回到未央宮,他就會帶信出宮。”
熹帝回身,狠狠盯著她:“你寫了什麼?”
“後山。”
熹帝恨極,目光似要生剝其骨。
最終,熹帝將血繭吸出,死死盯著他。
小晏沉在血繭中沉睡,皇後泣不成聲。一刻鐘後,血繭破裂,小晏沉呆滯睜眼,他雙眼血紅,不見瞳孔。
熹帝大駭,欲一掌拍死。皇後擋在他麵前。
小晏沉隻睜眼了兩息,隨後暈倒在地。
三天後,小晏沉醒來,身體一切如常。然他性情大變,沉默冷凝,討厭一切聲響。
太醫說這是驚恐過度的後遺症,隨時間或可改善。
小晏沉漸漸緩過來,性格稍微回轉,然依舊討厭聲響,隨年歲漸增越來越嚴重。
皇帝下令讓大皇子“養傷”一月,不許見任何人。
一月後,皇後“病死”未央宮,一母一子未見最後一麵。
半年後,蓮妃破格入住未央宮。
鄢枝站在小晏沉身後,未央宮內傳出令人麵紅耳赤的聲響。
他笑了一下,笑不及眼。
夢裡走馬觀花般閃過他最艱辛的五年,他每夜被噩夢驚醒,他被刁奴欺辱,他一邊要防範蓮妃,一邊還要保護比他小四歲的晏風,他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艱險。
五年後,紅霧爆發,後山侍衛十之死九,連被四身饕餮認可的熹帝亦沒有辦法。
熹帝能靠近紅霧,但是他消滅不了它。
皇帝焦頭爛額。
十歲的晏沉聲音冷淡,麵容雖仍稚氣但一雙眼睛已情緒莫辨,他道:“兒臣願以身飼之。”
熹帝死馬當活馬醫,讓他去。
沒有人想到,暴躁的紅霧靠近他一下就溫順起來,絲絲縷縷的紅霧在他身邊緩緩流動,隨後沒於其身。
熹帝鬆了一口氣,命道:“把紅霧都吸乾淨。”
晏沉沒有動。
熹帝瞪了他半晌,明白過來,“你想要什麼?”
小晏沉薄唇微啟:“蓮妃。”
“絕不可能!”
一父一子對峙間,四身饕餮突然動了一下,一顆血珠沒入晏沉額間。
熹帝愣住。
下一瞬間,熹帝額間和晏沉額間同現一紅點,閃爍兩下消失不見。
熹帝突然頹下去,他苦笑一下,“好。”
晏沉平複後山血霧,熹帝“賜死”蓮妃,同年,封大皇子為太子,入住東宮。
東宮華麗寬敞,金雕銀飾,數十宮女太監長長相跪。
他目不斜視,緩緩走向大殿。大殿門檻甚高,十歲的晏沉穿著冗重的太子服,傾斜著身體,高抬腿腳,跨過門檻。
他麵色略顯陰沉,薄唇緊抿,揮手讓所有人離開。
大殿空曠,他立於中央,小小一個,錦衣華服,明明是極喜慶的日子,卻讓人感到難過。
鄢枝看到這裡就醒了過來。
晏沉同時睜眼。
他目光沉沉,眼裡陰晴難定,心情似乎不好。
鄢枝將爪子搭去他胸口,拍了拍。
晏沉一愣,看向狐狸,隨即回過神,又恍惚一瞬。
他和她眼睛對上,晏沉意識到什麼,“你看到我的夢了,是嗎?”
狐狸偏了偏頭。
“我小時候。”
狐狸眼睛睜了睜,點頭。
晏沉閉眼,摸了摸她。
狐狸嗚了一聲,頓了頓,最終靠向他胸口,小幅度蹭了兩下。
晏沉停了一下。
“蓮妃沒有死。”他垂眼,“她被關在金鑾殿下。”
狐狸的腦袋瞬間蹭起來。
“皇帝立我為太子,不是他能決定的。”他神色難辨,“每一任太子,是由紅淵選定的。”
鄢枝想到兩個人額心的紅點。夢裡熹帝竟封他為太子,她是不解的。
果然另有隱情。
“有關紅淵的事我會慢慢告訴你。”晏沉看著她,“我們兩個的立場亦可先暫放。”
狐狸坐起來。
“我們先回去。”他咳了咳,“要先解決琉尾洲。”
狐狸看著他。
晏沉抿抿唇,“信我嗎?”
狐狸緩緩點頭。
重歸於好第一件事,學著彼此信任。
兩個人都心知肚明,除去他們相愛這一點,他們立場不同,陣營對立,有理不清的舊仇,有舉步維艱的未來。
鄢枝絕對不會放棄情獸一族。
晏沉亦有他的重任。
乍一想,似乎毫無出路。
重歸於好,仿佛依舊結局注定。
他們試著放棄過,但放棄失敗。
鄢枝跳進他懷裡,晏沉抱著狐狸出門。
誰叫他們相愛。
那就再試一次,好好試一次,在拔刀相向的前一秒,絕不放棄相愛的可能。
鄢枝閉上眼。你可以。去信他。
先信任,才有可能。
另一邊。冬獵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