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見白時,蔣方和起身,從隨侍那得知夜半事,稍有愕然。但思及昨個雲大人之言,該管的事管不應從的聽聽就罷,他便收斂了心思,像個沒事人一樣,去往茅房。
“大…大人,”隨侍看了一眼用破席裹著的屍身:“這怎麼處置?”
蔣方和頓足:“能怎麼處置?昨天你們沒聽到她說自個是給響州府的天辦事的?雖屍首殘破,但那麼多百姓都看在眼裡,咱們還能悄默聲地尋個地方埋了她?當然是送去知府府衙,給李大人一個交代。”
隨侍肅起臉:“大人說的極是。”雲大人來了就是不一樣,連他們通判腰杆都直了。
蔣方和解了內急後,回到前院。廚房已經備了水,他洗漱了一番去了正房。正房裡點了燈,雲崇青把牙婆的供書謄抄了兩份。
“大人。”這位昨夜沒合眼吧?蔣方和看著端坐在四方桌邊的青年,其除了唇周起了青茬,旁的看不出什麼,依舊清冷矜貴。到底年輕,精氣旺盛。
雲崇青將謄抄的一份供書推向前:“你拿著。”
“是。”蔣方和移步到桌邊,拿起快閱。如他所料,雲大人在供書裡沒作假,隻是把昨日事巨無遺漏地呈現。什麼響州的天,知府大人的人,為知府夫人買人等等,我等與吹鄖縣百姓共睹。
這是無從抵賴了。
記恩端了早飯來,譚毅與雲崇悌齊進屋。幾人圍桌而坐,才吃完,於月餘就跑來告訴,說知縣領著三書押糧進村了。
頂著重露的韓之先累得早已撐不起好臉,但在走近於大成家時,還是勉力扯起唇角來。
排隊等著賒糧的百姓,知道有大官留宿村長家裡,均安安靜靜,隻沒領到糧心裡愁緒難免顯露,不少愁著眉。見到一行衙役推著一車車糧來,都興奮不已,起了私語。
“真的有糧…真的有糧…”
“俺早說了肯定有。你們也不想想,官老爺都留在村長屋裡了,鐵定是想把俺們安排妥帖了再走。”
“老天有眼,俺家就隻半袋苞穀了。他爹都想好要進山了。”
“你家那口子進山能逮著啥?”
“不進山,那一家子就等著餓死,反正俺是狠不下心賣兒賣女。”
三書傻嗬嗬笑,偷偷瞄了一眼後背濕透的縣老爺,心裡十分過意不去。他昨個去縣裡買糧,拿了雲大人的帖子,嘴裡說著買糧的銀都是雲大人自掏,可…愣是沒帶雲大人的銀。
好像也沒人給他。
所以推回來的這十七車糧,都是縣老爺墊的銀子,兩百兩。
韓之先做樣向窺視的百姓笑著點了點首,由著沈主簿整理衣飾,確定齊整後示意衙役叩院門。
“吹鄖縣知縣韓之先,求見雲大人。”
雲崇青沒端著身份,走出正房,去到院門口,手裡仍拿著馬鞭,看了眼行著禮的韓之先,目光移向那一車車糧,麵上露了滿意。
“不必多禮。”
“謝大人。”韓之先遲疑著放下手,直起身眼睫慢抬,望向傳言中品貌卓越的沐寧侯府小舅爺。
“三書,讓你父親給大家稱糧。”一夜沒睡,雲崇青自是知道不少村民子夜就守在此了。
三書拱禮:“是。”隻才跨出兩步,又刹住腳,撓著頭難為情地說,“大人,買糧的銀子是…是縣老爺給的。”
雲崇青點首:“我知道了。”
“唉…”您知道就好,三書放開心去叫他爹。韓之先卻是不敢張嘴要那兩百兩銀子:“雲大人方來響州府,就忙著體察民情。這等為民之心,叫下官敬服。”
“既然敬服,那就拿出點樣子來。”雲崇青輕眨了下眼:“據我所知,南善鎮在吹鄖縣尚不算艱苦。”轉眼看皆低垂著頭的村民,“他們都過得如此難,可見彆的鎮是何境況。”
韓之先吞咽:“大大人,下官倒是想有所為,隻…隻奈何力不足。今日十七車糧,就花儘兩百兩銀,下官家有老小…”
雲崇青抬步,走近韓之先深吸,汗酸中夾雜了一股脂粉香。
“你上任吹鄖縣知縣一月,就從縣衙搬去了城東大宅。你夫人好像在州府也有處四進的宅子。”
韓之先氣都不知道喘了,他忘了這位不同於前任知州。掌著響州府官賬的譚毅,最是清楚各家置產。其雖是知府大人的人,但雲崇青要是過問,他也不敢有所隱瞞。
“大人,那是內子的嫁妝銀子買的。下官雖想貼補百姓,但也沒臉挪用妻子的嫁妝。”
雲崇青輕嗤一笑:“我可沒讓你拿妻子的嫁妝補貼誰,縣衙賬上沒銀子了嗎?”
兩腿一彎,韓之先跪到地上:“請大人明察。”
周遭噤若寒蟬,就連衙役卸糧都不敢弄出聲響。雲崇青背著手,指腹磨著鞭:“明察什麼?身為吹鄖縣的父母官,百姓為了活下去都賣兒賣女了,你食著朝廷的俸祿就冷眼看著?”
“下官不敢。”韓之先大汗直流。
“不敢?”雲崇青俯視:“那你還跪在這裡做什麼?當抓緊去想法子找糧。這還需要我來教你嗎?”
韓之先膽怯:“是是…下官現就去找糧行商議。”
“本官提點你一句…”雲崇青利目:“皇上愛民。”
才爬起的韓之先,心一沉,再跪到地:“是,下官明白。”
旁觀許久的譚毅,為自個捏了把汗,雲大人先前對他真的算是客氣了。不過他在任上,也真沒貪啥好。回想過往,這會都有些懊憾。當初他怎麼就沒想到收富戶銀以利民。
卸了糧,韓之先就領著衙役速速退了。
雲崇青幾人走訪吹鄖縣,由三書領著。一路上,譚毅不停地指點便宜修路的方位,說利弊。
午後,雲崇青、記恩、雲崇悌站上了月宮崖。呼呼的風,吹乾了身上的汗。三人此刻沒心情去賞景,目光皆落在與丈外山石連接的那根圓木上。吹鄖縣西邊幾村去縣城,若不想留山野過夜,就得走這抄近路。
圓木已見腐朽,應撐不了多久了。聽三書說,到時村裡會尋根新的換上。
“我們回吧。”雲崇悌有些累了,站這看不出名堂。
記恩點了點頭,歎氣道:“回吧,也沒什麼可看的了。”
雲崇青轉身:“走吧。”譚毅對吹鄖縣路道走向、如何鋪設、在哪取材等等都算計好了。他聽著,走過一圈,覺規劃得不錯。但有些細節還需再議,幾個地方也不用節省。
路鋪的不止於現在受用,還在後世。故,既然要修,那就修好。回到小於村,天已見黑。見嫋嫋炊煙,譚毅笑甜。一行未久留,讓三書收拾了行李,在成群百姓相送下,他們離開了。
知州府後院,溫愈舒心情不甚好。夫君昨日走時有言,晚上可能不歸,讓她不用等。她應得爽快,但孤枕時卻怎麼躺都難受,翻來覆去到天明。一天都蔫蔫的,盼著人回。
起身到簷下,這都過戌時了,他沒說在外留兩日。
“夫人,”常汐領婆子抬了水來:“時候不早了,您彆在這站著了,先回屋梳洗。正好,我也有事要告於您。”
溫愈舒沒精打采,交代婆子:“讓廚房備著水。”
“您放心吧。”常汐看姑娘這般,不由發笑。
水倒進了浴桶,溫愈舒試了試溫,脫衣跨入。待屋裡隻兩人時,常汐開口了:“您讓我大哥查的事,有眉目了。”
舀水澆在頭上,溫愈舒長吐一氣:“那女子是何來頭?”
姑爺車馬去城北,被個蒙頭女子衝撞。姑娘就上心了,讓查一查。常汐也是沒想到,一查竟查出事兒。
“那女子叫田芳,就是響州府密雲縣人,打小長得精致,皮子是這方少有的白皙,還曬不黑。八歲被賣,牙婆是個寬厚人,把她送進了密雲縣知縣府裡伺候。隻哪想,她長至十三歲,竟爬了主子的床。
主母賞了一頓打,將人送進了城北窯子裡。在窯子裡,她與一琴師相好,十七歲生下一子。孩子三歲時,她欲贖身,不想琴師卷了她所有的家當跑了。
沒銀子,孩子還要吃飯,她隻能繼續留在窯子裡接客。一晃十年過去,好容易湊齊贖身銀子,母子離了城北。可才三年,她竟染上了臟病,又回到了城北。”
溫愈舒擦著身:“她孩子呢,該有十六了?”
“關鍵就在此,半大小夥沒了。大哥隻打聽到,田芳的兒子長相要遠勝父母,極美。”
“是美?”溫愈舒凝眉。
“對,就是美。”常汐感歎:“都說一步錯步步錯。我也不知田芳是否真的爬了主子的床,但若沒這茬,想來日子差不了。”
能把十三歲的小丫鬟送進城北窯子的主母,絕非善類。溫愈舒輕嗤,思慮幾息,問:“那她平白無故地為何要衝撞我夫君的車馬?”
“不是針對姑爺,是針對高頭大馬。”常汐給姑娘揉著肩:“好幾回了。因著怕臟手,都不跟她計較。”
高頭大馬,多是富貴門戶。溫愈舒心有猜測:“常河叔有去密雲縣打探嗎?”
“能不去嗎?母子離了城北,沒回密雲縣。”常汐以為,擺她頭上,她也當沒密雲那地兒。
既打聽不出什麼,那就隻能問本尊了。溫愈舒拿定主意:“田芳識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