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這時候抱琴領著宮人們來奉菜了,宮燈之下,美人如織,一群宮裝麗人魚貫而入,卻又斂聲屏氣,悄無聲息。
——不過再怎麼悄無聲息,當著這群進退有度、訓練有素的宮人們的麵,成帝打小養成的矜持病又犯了,從骨子裡都開始散發出了那股子高貴冷豔感,不動聲色地脫開了抓著鐘情的手,舉箸示意開席。
雖然席上就這麼兩個人,但“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在成帝這裡卻是絕對不能破的。
這是鐘情千百次血淚教訓得出來的經驗,見狀立刻開始專心致誌埋頭吃飯——這還是鐘情回來後的第一次,由衷地感謝起成帝這“毛病多”來。
鐘情想,近十年的隔閡不是假的,要想跟從前一樣恍若無事地擺出一副與成帝恩恩愛愛的模樣,安然接受成帝從口頭到肢體上的各種花腔,她心理上的障礙,怕是要比身體上的重的多。
她還得再緩緩。
待用罷膳,漱口淨手,成帝大概是察覺出了鐘情的冷淡,也不多話,徑直自顧自地進了頤尚殿沐浴更衣。
——永壽宮的頤尚殿裡有著引自小湯山的暖池水,因地理優勢的緣故,東西六宮之內,獨此一家。
有時候鐘情都忍不住腹誹,成帝之所以熱衷於翻她的牌子,怕是人的分量倒不一定趕得上湯池的分量。
鐘情囑咐抱琴在這兒盯著宮人們收拾了碗筷,然後回內室換了身輕便的寢衣,順著妝台旁多寶閣後的直通夾道,直接入了頤尚殿。
繞過兩道屏風後,鐘情掀起眼前那厚厚的門簾子,脫去鞋襪,赤足踏入了那片霧氣氤氳之地。
頤尚殿內,偌大的湯池裡,成帝倚著白玉石璧,正在闔目養神。
鐘情看著成帝靠坐在白玉石璧上靜靜沉思的模樣,腦海裡突兀地閃過一句詩來。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這位“貴人”,小模樣還真是不賴,鐘情假象著自己是個英明神武的女皇帝,裡麵泡著的那位,則自己馬上侍寢的“妃子”......這麼一番自娛自樂後,鐘情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不過好處是,這樣一來,她對接下來必定要發生的事情的反感程度卻是輕了點。
“笑什麼呢?”成帝冷不丁睜開了眼,啞著嗓子問鐘情。
鐘情擰了條純色的巾帕,輕輕跪在成帝身後,大約是有些心虛的緣故,撩起成帝長發的動作就格外的輕柔,搭在成帝的肩背上揉搓起來時,形容也尤其溫順。
隻是嘴巴裡吐出來的話就不怎麼裡外如一的“溫順”了。
“臣妾想著,”鐘情輕笑道,“陛下既不是為了給柳妹妹撐腰來責罰臣妾的......那就是,來責怪臣妾跋扈的呢?”
成帝眯著眼睛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反問鐘情:“你覺得自個兒......跋扈麼?”
鐘情乖巧地搖了搖頭。
“今日受了什麼委屈,”成帝微微探身,輕輕地握住鐘情的手,溫和道,“都氣得要與柳氏論高低了......你一個二品妃子,她一個四品麗容,何至於要自降身份去對付她呢?”
成帝的聲調太溫柔了,以至於鐘情神思恍惚間,險些一時混淆了前世今生去。
——上一世,也就是在這前前後後的時間,二人也曾發生過一場類似的對話。
起因依舊是鐘情睡過了給長信宮請安的時辰那件事,當時傅皇後雖然沒多說什麼,柳麗容仗著自家祖上與謝氏的淵源深厚,卻是躲在婉貴妃的身後,將鐘情狠狠地刻薄了一番。
鐘情慣常是個好性子,但也不代表她真就是個任人揉搓的麵團子,誰戳一下都不生氣的那種。當時柳麗容的某些話說的實在是太難聽了,什麼“以色媚君”、“妹喜褒姒”之類的話都出來了,也是好笑,鐘情若成了妹喜褒姒之流,那成帝又算什麼呢?鐘情當時半點沒忍,一字一句地全給懟回去了。
若事情到此為止,便也罷了,偏偏婉貴妃早不吭聲、晚不吭聲,臨了了,卻非要冷冷地再拉句偏架,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聲,評價了八個字“伶牙俐齒,巧言令色”。
這是說的誰,婉貴妃沒明示,但不言而喻。
鐘情氣得不行,但確實是自己來遲在前,縱然傅皇後當時沒多說什麼,鐘情卻不好再不依不饒下去,顯得太過輕浮招搖,她便也就忍了。
結果之後大概過了七八天的樣子,也就是與如今差不多的日子,成帝來永壽宮,二人親熱間,成帝卻突然提起,問鐘情先前是不是與柳氏吵了架,最後還吵輸了?
鐘情當時一口老血悶在喉嚨裡,不上不下,憋得要死。
麵上卻不得不矯揉造作地用嬌滴滴的語氣討好撒嬌抱怨三連套,趁機給柳麗容上了好一陣眼藥,結果成帝好處吃了,抱怨聽了,實事卻一點沒做。
成帝隻是很疑惑地反問鐘情:“你一個二品的妃子,她是四品的麗容......你見過官場上有二品官跟四品官過不去的麼?”
成帝已經懶得用“鬥不過”這個詞了,他覺得以鐘情的位分,跟柳麗容計較,本身就是一件很掉價的事情了。
鐘情:......
鐘情亂忙活一通,半點好處沒收到不說,還遭到了成帝的十萬點暴擊,賠了夫人又折兵,氣得一時連話都不想說了。
不過她後來想了想,越想越是這個道理......自己一個高位妃嬪,跟她一個四品麗容計較什麼?滿後宮裡除了皇後和婉貴妃,可就數著自己了,比不過婉貴妃就罷了,乾嘛要跟她身邊一個偏殿裡的低位嬪妃比呢?
是以後來柳麗容屢屢挑釁,鐘情都非常有大將之風的一笑置之,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