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什麼人……
邀月定定地看著這個被她從活死人狀態“救”回來的姑娘。
在她素來在移花宮中頗具威嚴的目光中,戚尋的麵色沒有任何的改變,就仿佛是再正常不過的狀態而已。
一點都沒有正在說謊的心虛。
隻可惜邀月並沒有一種名為讀心術的東西,更不知道戚尋這個藏在冰塊裡的人和冰塊之外的人此前都是配合演戲。
以她在移花宮說一不二的狀態,此刻戚尋的樣子在她看來便當真跟失憶沒什麼區彆。
至於她為何會對邀月的氣場保持著視若無睹的狀態,邀月覺得也是可以解釋得通的。
神水宮的創始人水母陰姬按照記載就是個冷酷威嚴之人,戚尋這個第二任神水宮宮主在水母陰姬的教導下長大,恐怕對這種氣壓早就已經熟悉了。
再者說來她失蹤之前也應當起碼接手了神水宮數年,否則明心山莊第二任莊主柳伴風和神水宮第三任宮主新月並不該在神水宮的記錄中說什麼仰賴於師父教導良多。
邀月尚在沉思的時候,戚尋已經站了起來,她剛走出的兩步仿佛還因為長時間沒有動彈而有些滯澀,但再走兩步便已經穩當了。
邀月看得出來,雖然她目光中尚且帶著一種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方的迷茫,依然有種有彆於尋常失憶之人的氣勢。
這便是神水宮宮主的氣場。
她有過一瞬間奇怪的想法,比如說要不要誆騙戚尋,說她是自己的徒弟,從而套出她身上另外一種內功的法訣。
但邀月實在是個心高氣傲之人,她不屑於讓自己憑借著和同樣威嚴的水母陰姬之間的某些相似之處,讓戚尋形成誤導,從而以騙取的方式得到秘籍。
所以她隻是伸了伸手,指向了屋中被削下來之後居然也未曾融化的冰屑回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人,又是什麼身份,我將你救下來的時候,就看到你是這樣的狀態。”
“我見到你時你便身在冰中。”
戚尋的臉上出現了一點更重的茫然。
但邀月又旋即看到她的眉心往下壓了壓,像是露出了幾分風雨欲來的不悅,在這種直覺的反應之中她問道:“守靈人何在?”
但她這話剛出口自己又先頓住了,像是完全沒反應過來自己為何會說出“守靈人”三字。
“抱歉,”她衝著邀月抿唇露出了個笑容,歉然說道:“我不是在怪責你,我自己都忘記守靈人是什麼東西了,既然你說是救下我,我該感謝你才是。”
言者故意,聽者有意。
邀月對存在守靈人這個說法深信不疑。
她如今在三湘境內,小魚兒與花無缺為三湘盟主鐵無雙之事才滯留此地,而三湘之地同樣是神水宮的南部大本營的所在。
若是那位白發青年並非是盜取了神水宮宮主的冰棺遺體,而是因為隨著時日推移,她身上出現了內力外泄的情況,決定返回神水宮舊址尋找什麼破解之法,是完全說得通的。
而若非是以守靈人身份自居,以她所見溫絲卷的氣度和武功,加上看起來有操縱人為己方傀儡之用的手段,絕不應該在江湖上沒有一點名頭才對。
隻有是隱居世外的守墓之人,才會有這樣的狀態。
這便都解釋清楚了。
“不知道閣下如何稱呼?”戚尋忽然又問,打斷了她的沉思。
邀月剛想報出自己的真名,卻陡然反應過來她現在還頂著那個銅麵人的麵具,而戚尋現在處在失憶的狀態,誰知道她會不會一時不慎被江小魚騙得說出了什麼話來,所以她顯然並不適合說出自己實際的身份。
“喚我銅先生就行。”邀月回答道。
聽到戚尋沒問緊跟著問出為何明玉功會出現在她身上,邀月不由鬆了一口氣。又陡然想到戚尋此刻這個失憶的狀態,或許讓她還未意識到這一點。
邀月一邊糾結著到底要不要讓戚尋見到守靈人,一邊領著她出了房門。
一個長時間冰封的人應該吃點什麼,又應該按照何種方式來循序漸進地恢複,邀月顯然對此沒有經驗,被邀月找來相詢的憐星也沒有這樣的經驗。
“姐姐,你確定她當真是那一位神水宮宮主?”以木夫人為名,頂著個木頭麵具的憐星問道。
她覺得此事說起來實在是有些超出了她的預料。
先前邀月隻是說自己想嘗試一下能否從戚尋身上得到明玉功第九層的線索,憐星尚且沒覺得有何不妥。
可當一個死人忽然成了活人的時候,這個問題就沒那麼簡單了。
何況,憐星並不像是邀月一樣有這樣多的執念。
她總有種奇怪的感覺,讓她的武功限製不得寸進的,更多還是天賦上的限製,而讓邀月困守明玉功第八層巔峰的緣由,卻是因為自從江楓和花月奴的事情出了之後,邀月便再不能保持一種心境上的平和。
她們已經從一種隔絕世外的心境變成了凡人,二十年間持續發酵的愛恨情仇讓她們再不能心若空明。
明玉功是何等需要人心神守一絕無雜念的武功,憐星縱然並非是這功法的創始人,作為起碼修煉到了第八層的天資縱橫之輩,她總還是有些發言權的。
而在此等情形下,這所謂的另一種武功心法,當真就能助力於突破嗎?
憐星不覺得這就是一條必然能夠實現的路。
但顯然,當邀月已經形成了某種認知的時候,她是絕不容許彆人挑戰自己的權威的,憐星就是清楚明白地看到了這一點,才隻是問詢戚尋的身份,而沒問到底是否真的可行。
“是與不是總是會很快有定論的。”邀月回道。
她並不覺得自己要問出這樣的答案會是個很不容易的事情。
起碼現在她已經和戚尋之間算是建立了良好的關係。
她剛回答完了憐星的話,一轉頭朝著戚尋的方向看去,便發覺江小魚這個家夥不知道什麼時候湊了過去,她的眉頭當即一跳。
“我不是說過讓你們好好看著他的嗎?”
她這話因為忽然上揚的怒火音量也高了些,江小魚又不是個聾子怎麼會聽不到她的話。
他方才還在詫異於為何先前還是被銅麵人以冰塊中的屍體的方式帶回來的人,居然會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麼說起來這個銅麵人嘴硬心軟的情況或許並不隻是他的錯覺而已。
江小魚更是琢磨著,寧可丟下他這個人質都要去救人,甚至將人從冰中解救出來後又拋下了他不管,銅先生這是何等高風亮節的行為。
然而轉頭他就又迎來了銅麵人的冷麵相對。
也不知道他到底跟這位大佬之間是有什麼舊日恩怨,才會讓對方這樣緊盯著他不放。
“我說銅先生,你也未免太不講道理了一點,”江小魚將視線從戚尋身上挪開,和邀月對視著回道:“你說讓那兩位姐姐看管我,我甚至覺得她們兩個壓根連吃飯睡覺的機會都沒有,早上一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她們兩個冷冰冰的臉。”
“你又說讓木夫人看著我,現在你找她有事便將她叫去了,她為了讓我還在她視線範圍內把我帶過來,可實在是個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哪有我一出現你就覺得她們沒看管好我的道理?”
仗著邀月的確不會殺他,江小魚直接在地上坐了下來,旁人做這樣的動作難免看起來像是撒潑耍賴,他卻顯得有些可愛。
他支著腦袋歎了口氣,“你若隻是覺得我這張臉讓你覺得看得厭呢,你就把你那個銅麵具借我戴戴得了。又或者你是覺得我不該出門,勞駕直接用個鐵鏈子將我拴著,也免得我這人看到自己腿腳靈便,就生出什麼不必要的妄念來。不過這樣一來,你給我的那三招武功可就沒機會演練了。”
“銅先生,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噗……”戚尋忍不住笑了出來。
江小魚這張嘴,論起胡攪蠻纏來,邀月可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邀月剛想朝著發出笑聲之人動怒,卻發覺笑出來的正是戚尋,並非是她移花宮中的人。
這還真是個打不得殺不得,更得繼續維係良好關係的主兒。
但邀月向來算不得好脾氣,總得找個途徑發泄出去。
江彆鶴就是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的。
他已經提心吊膽了好幾天了。
四日前的夜裡他忽然撞上了花無缺和燕南天,正是在邀月遇上戚尋與溫絲卷的那家揚子江酒樓,也就是那酒樓夥計提到的上一波客人。
他來不及提前撤離,就被兩人邀請著喝酒去了,喝空了這家酒樓中的美酒庫存後,還被那兩人帶著在街上走。
“江南大俠”這個名頭,讓他絕不能做出任何和他對外營造的人設所不符的舉動,尤其是忽然與花無缺翻臉趁機開溜。
在聽到酒醉後的燕南天說出這世上最可恨的人就是他二弟的書童江琴的時候,江彆鶴嚇得肝膽欲裂,在發覺燕南天並沒有認出他來時候,他又將吊懸著的心臟落了回來。
這一起一路的心情讓江彆鶴意識到,不管他的身份還能瞞著多久,他都必須想法子解決掉燕南天,便選擇領著對方去了銅麵人暫住的客棧之中。
銅麵人的武功到底有多高,江彆鶴心中有數,縱然不如燕南天也不會相差太遠。
燕南天又被他給灌醉了,想來就算有十分的本事也隻剩七分了,正是動手的好時機。
若能趁機除掉燕南天,他便自此不必擔心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誰知道邀月彼時先是看管著江小魚,又因為發現了戚尋的情況,並沒有回到江彆鶴所知道的那個落腳處,讓他彼時撲了個空。
他逼不得已隻能選擇繼續灌醉燕南天,卻被頂著燕南天名號的路仲遠看出了他不懷好意。
但江彆鶴是何等老奸巨猾之人,在被揭穿他將酒吐掉保持清醒,試圖刺殺的行動後,他玩了一把文字遊戲讓路仲遠發誓自己絕不殺江彆鶴,更不會將今日之事說出去,隻要他說出江琴的下落,可——
江彆鶴就是江琴。
頂著路仲遠幾乎要殺人的眼神,江彆鶴倉促而逃。
但他知道自己依然處在危險之中。
若是“燕南天”找到了江小魚,又讓江小魚來殺他,自己從旁協助,他是定然逃不掉的。
輾轉反側了一整晚後,江彆鶴再次試圖向銅麵人求助,卻得知對方根本沒有再度回到客棧裡。
直到兩日後才得到了消息,對方另擇了個地方住下,也正是在這被改造過後的寺廟之中。
江彆鶴吃不準銅麵人是否願意被他所打擾,可他若再不行動,隻怕真要死在燕南天那把鐵劍之下。
現在他便求到了門口。
他每次見銅麵人的時候都是夜半,這次白日登門,卻無端覺得比起夜晚,這白衣青銅麵具的神秘人好像更讓人有種不寒而栗的恐懼感。對方的一身白衣也絲毫不改那種有若鬼魅之感。
在他訕訕地將自己所遇到的情況說出來後,忽然胸口一痛,在他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整個人飛了起來,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整個過程中銅麵人的衣袖都沒有挪動半分。
江彆鶴自從成為“江南大俠”後何時有過這樣屈辱的時候,可當他趴在地上嘔出了一口血後,還是隻能將對這喜怒無常的銅麵人的怨懟眼神藏在了眼底,這才抬起了頭。
“尊駕先前說過,普天之下隻有您可以幫到我的忙,若沒有您,我何止是當不成大俠,也必然身首異處,此話江彆鶴都銘記在心,如今燕南天找上門來,我已無人可求,隻能求您,請尊駕垂憐。”
他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更仿佛是個隨時可以給她當牛做馬的信徒,邀月卻不由冷笑了一聲。
江琴給江楓當書童的時候待遇可要比現在好上太多了,他卻覺得自己是被主人家欺辱不得出頭的懷才誌士,現在跪地磕頭倒是覺得對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
但這條毒蛇心裡想的什麼東西,邀月心知肚明,她也從不會對江彆鶴當真交付多少的信任。
不過他求上了門來,卻未嘗不是一把好用的利劍。
“燕南天我會替你解決的,但是我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青銅麵具之後發出的聲音有些嘶啞,也因為變了聲調而讓人更覺得詭譎。
江彆鶴卻不由心頭一喜。
隻要他還有被利用的價值,他便還有活下去的機會,這就夠了!
邀月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她既然遇到了戚尋,就絕不容許有人影響到她尋找突破明玉功契機的計劃,哪怕對方極有可能是世代相傳的守靈人也不例外。
她不打算親自動手,畢竟誰知道對方會不會留有什麼殺手鐧,又誰知道會不會被戚尋得知。
她隻需要讓江彆鶴這隻狡詐的老狐狸去將這兩人引走就行了。
讓他們走得越遠越好。
戚尋坐在隔了兩道牆的院子裡,在憐星的注視下跟個剛接觸天水神功的初學者一樣,將麵前水塘裡的池水引動升起又落下。
在這個百無聊賴機械重複的動作裡,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係統的近聊頻道。
邀月和江彆鶴的說話聲音不大,甚至做賊心虛的江彆鶴所發出的聲音,還能用細若蚊蚋來形容,可架不住他們正處在近聊頻道可監控的範圍之內,也讓戚尋將邀月的小算盤“聽”了個一清二楚。
噗……
看起來哥哥的神秘形象和她打出的配合效果非常可以。
那就彆怪她繼續薅羊毛大計了。
她想到這裡,手上的動作忽然像是觸發了什麼記憶關鍵點一般,變得行雲流水了起來。
在憐星的目光之中,她指尖流轉的一縷水流遊走自如,又倏爾凝結作了一道寒冰利刃朝著斜側方的一處花木掠去,恰到好處地擊中了花葉尖端停留的一隻飛蟲。
邀月打發走了江彆鶴推門而入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樣操縱精妙的一幕。
以她的內功造詣並非做不到這一幕,但戚尋的長進實在很快,從剛醒來的時候空有一身逸散跌落到了明玉功七層的內功到此刻凝水成冰例無虛發,也不過是短短半日的光景而已。
邀月毫不懷疑對方的失憶或許隻是一個短期的冷凍副作用而已。
或許再有那麼一月兩月的便能夠恢複正常。
她縱然不怵任何人,卻實在不敢小看這位將神水宮推到頂峰的人,所以她隻是讓江彆鶴將溫絲卷和狄飛驚引開,便實在是個正確的決定。
但戚尋可不打算拖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