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人,怎麼說呢……
匈奴、鮮卑、羯、羌、氐五胡亂華期間,所建立的諸如前燕、後趙、北魏等一眾政權,幾乎都活躍在黃河流域。
相比之下長江以南,尤其是吳越之地,到再往南的嶺南地區,基本不存在像是北周以及此後的隋唐統治者,與鮮卑氏族聯姻的情況。
宋缺支持漢統的固執立場讓他倘若要做個隻有兩個選項的選擇題,在北周和南陳之間做出個選擇——
必定還是南陳。
何況如今的南陳還不是昏聵的陳叔寶當政,而是陳頊。
當然了,如今的宋缺也不是將近四十年後相助少帥軍對敵李唐,而是個懷著天下刀客最羨慕的絕頂天賦,剛離開嶺南宋閥出來闖蕩江湖的青年。
他今年也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
嶺南這種地方,在宋悲風退居後開始就對周邊的部落進行歸並統治,到如今除了海南島上的南海派因為“南海仙翁”晁公錯的存在,對宋閥還多有不服之外,俚僚番禺眾族對雷厲風行的宋閥大多臣服。
宋缺自少年時期起隨同宋家軍左右征討,也早坐穩了宋閥下一代閥主的位置。
加上他這趟出來前,又有他那位素來以心計見長的二弟宋智替他看顧後方,倒也不擔心會有人趁機作亂。
他也當然是出來做正事的,而不是出來遊山玩水。
他離開宋閥所居的宋家山城北上,隻一人一刀一馬而已,背後卻背著個分量不小的包袱,在包袱中裝著的乃是嶺南的翡翠明珠犀象以及其他土產。
他北上之前與父親以及二弟商議,俚僚各族如今屈服於宋家軍的威名,但隨著中原戰火遲早過長江天險燒到他們嶺南來,隻有武力鎮壓絕非長久之策,若是有機會的話,還是該當試試動之以利。
宋智有意拓展海運和南方水係運輸的路子,宋缺便出來瞧瞧如今中原有沒有個門路。
當然他此行更大的目的,還是見一見中原的各家高手!
宋缺早將魔門白道的高手名錄倒背如流,更知道自己雖然在刀法上的確天資甚高,但武道一途,從來都不是閉門造車便能登頂的,他也隻有以人試刀,以己試刀,才能知道自己剛摸索出了個雛形的天刀八訣到底應該往何處長進。
嶺南的鐵器鍛造水平在去年又有了長進,所以他此番帶出來的刀也是一把與他一樣頭一次在江湖上露麵的長刀。
在他策馬而行的時候,這把刀被他從刀鞘中順勢拔出一觀,薄如蟬翼的刀刃上一層晶瑩的藍芒便仿佛劃開了這陰沉的天色,閃過一片水光雲影。
宋缺大覺滿意,他此時縱然沒有對手在前,也完全可以想象以這把刀施展出石上流泉會是何等風采。
他的第一個目標,正是近年來魔門中聲名正盛,甚至一度壓過了祝玉妍的霸刀嶽山!
然而正在此時,他忽然聽到了點奇怪的動靜。
在他勒馬止步的時候,正見到兩人並騎而行,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朝著他策馬奔來。
在這一個照麵之間,足夠讓宋缺判斷出來人並非是他的宋氏族人,更不是嶺南俚僚眾人。
他直覺有什麼超出他預料的事情發生了。
果然在兩人走到近處的時候,翻身下馬對著他拱手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官家(*)有請。”
宋缺按刀不語,打量了一番兩人的衣著。
如今能被稱為官家的隻有兩人,北周宇文闡,南陳陳頊。
這兩人身著南人服飾且並無佩飾錯漏之處,顯然不是為了混在南邊不被人覺得是異端才換上了這樣打扮的北人,那麼被他們稱呼為官家的是好像也就不難猜測了——
隻能是陳頊。
想到這裡宋缺將手中的刀按了回去。
嶺南北接南陳,他原本就有意看看這位皇帝的本事和對宋閥的態度,他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何會搶先一步來跟他接觸,但毋庸置疑的是,這與他原本的目的算不上衝突。
他也自負以自己的本事絕無可能會在南陳這裡出事,那麼順著他們的意思往建康先走一趟倒也無妨。
隻是宋缺萬沒有想到的是,想到找上他的並不是陳頊,而是一位在他們宋閥的情報網絡上,此前沒有任何消息傳出的姑娘。
他先見到的也不是陳頊,而是這位始作俑者。
他們此時會麵的地點並沒有設在建康皇城之中,隻放在城中一處彆院裡。
宋缺麵容沉靜地穿過冬日清寒寥落的花圃,踏入了廳堂,也見到了這位讓他頗覺意外的姑娘。
若是要讓宋缺用四個字來概括見到戚尋時候的想法,大概也隻有四個字。
她不簡單。
這不是一個因為好奇之類的理由要見他的人。
明玉功九層破境後依然在日後的指點下增長的內功,讓戚尋此刻在宋缺看來說是內功深不可測也不為過,這也絕不是一個能在二十以內的年紀能夠達到的功力水準。
更讓宋缺確信他對戚尋的實力判斷並沒有出現什麼差錯的是,此時凜冬的寒意被隔斷在門戶之外,屋中點著的炭盆燒灼著明滅的火星,也散發著一種讓人覺得燥熱的溫度,可這個姑娘看似無害,隻是在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身側大貓被她打了個蝴蝶結的毛發,在對方敢怒不敢言的神情裡拍了拍它的腦袋,身上卻藏著一種含而不露的霜凍之意。
宋缺此前從未踏出過嶺南,在征討俚僚部族的時候他也難免跟山中走獸相處,這些動物的直覺是最為敏銳的。
“姑娘為何著人候在我的必經之路上?”宋缺並沒懷疑對方是借用了官家的名頭將他請來的。
在踏入建康城的時候他便看到了守城的兵將和他的兩個領路人之間的眼神交流,在被人領到這個彆院之前,那兩人也給他看了他們身上攜帶著的腰牌,在這間彆院中的擺設裡以他的眼界也不難看出的確有些逾製之物。
“必經之路還是偶遇我可不清楚,”戚尋朝著宋缺看過來回道:“我隻知道我將找人的任務交給了旁人,現在他們給了我一個滿意的答複。”
她抬眸一笑,“宋公子請坐吧。”
或許是因為120級副本的設定是【副本boss不限擊敗或擊殺】,站在她麵前的宋缺並不是個紅名顯示,這很大程度上讓戚尋稍微收攏了一點在看到宋缺的時候動手的心思,也讓她在擼貓的同時分出了一點欣賞美色的心情。
那些個與宋缺幾乎同時期開始在江湖上行走的武林同道,再如何嫉妒這位刀客奇才都不得不承認,他實在當得起長相“絕頂英俊”四個字。
四十年後寇仲和宋缺碰麵的時候也說那實在是一張沒有半分瑕疵的麵容。
但他倒是不像後來兩鬢微霜的時候還有一種憂鬱的學者氣度,在他那雙濃中見清的眉鋒之下那雙顧盼神飛的眼睛裡,更為清晰讓人感受到的是一種少年人的傲然和他的門閥貴胄之氣。
看著就挺養眼的。
戚尋又忍不住將他的臉和此時同樣站在屋中的狄飛驚的臉對比了一番,這兩張同樣都是“一見就知道是xxx”的臉,一個更傾向於陰柔秀美,一個則是英武俊俏些,還是不大一樣的,共同點大概就是都可以靠臉吃飯,也不失為一種優點。
宋缺並非沒察覺到戚尋對他這種略微有些失禮的打量。
但非要算起來,他自從進屋以來,因為好奇於到底是誰要將他請來,也沒少看著戚尋明顯不是南陳的裝束打扮,算起來他也不那麼占理就是了。
好在戚尋很快收回了目光,宋缺也不由鬆了口氣,“既然你讓人代為將我找來,我人已經在此地了,有什麼目的也可以說了。”
戚尋也的確沒有跟宋缺繞彎子的意思。
在宋缺落座後她便說道:“我有意北上將吳將軍救回來,吳將軍作戰擅用水勢,雖然他如今已有七十餘歲的高齡,但為將者不在年高,有吳將軍在,這長江天險才能得到最佳的利用。”
宋缺剛想問一句吳明徹的生死與他何乾,便聽到戚尋又問:“閣下覺得——如今北周局勢如何?”
宋缺雖不出嶺南,卻對嶺南之外的事情知道得清楚,自從他二弟宋智加入宋閥議事開始,他便沒少被對方拉著灌輸各方朝堂形式。
以至於戚尋有此一問,他下意識地便回道:“北周君威未立,取北齊又過易,宣帝如今尚在,但隻怕活不過兩年,幼主在位,權臣輔政格局已在眼前,若是隋國公有意篡權,隻怕用不了一年便能功成。”
“而後呢?”戚尋又追問。
“……”宋缺不由有種被對方太過平淡的語氣噎住的感覺。
戚尋是真沒覺得宋缺的回答是什麼爆炸新聞。
誰讓曆史的走向已經證明了,彆看北周跟北齊之間的交戰打得如此快,甚至沒能讓南陳從中分一杯羹,北周本身的隱患同樣容易被飛快地引爆出來。
隋國公楊堅也的確是僅僅用時十個月,就完成了從輔政大臣到建立隋朝稱帝身份的轉變。
這甚至是創下了個記錄的。
可這一句“而後呢”卻讓宋缺覺得自己有點被動了。
若真如他先前所說的發展軌跡,“而後”南侵就是個必然,誰讓北方平定之後的優勢加上此前南陳北伐的失利足以奠定勝局。
但南侵這個詞,無論是北周皇室做來還是由篡權自立的某位北周權臣做來,對宋缺來說都難免有種如鯁在喉之感。
因為這些人中無論是誰,都有與鮮卑胡人聯姻的背景。
不過他此時還未親身經曆天下事,更還不曾親自往北方一趟,與獨孤閥、李閥等政治中心勢力接觸,也絕不會輕易下一個定論,認為純然漢人血統的南陳就當真有這個平定亂世的資本。
甚至在出嶺南之前他二弟還戲言,若是陳頊可以,他們宋閥說不定還能全力支持宋缺去爭一爭。
但若隻是將吳明徹救出來,如戚尋所說,這是將一位水上作戰將軍從北朝的禁錮之中撈出來,卻的確是可以做一做的。
這起碼是一個穩定當前局麵,給他留出了個思量的時間的做法。
當然想歸這麼想,宋缺這個人除了相貌之外,在同輩中人際關係差、脾氣臭之類的評價也是一等一的出名。
雖然現在那些個對他做出此等評價的人,還沒來得及認識這個剛出山就被請到建康來的宋大公子,也並不妨礙他在此時忽然冷淡下了語氣,試圖找回一點主動權:“姑娘何必這樣套我的話,宋缺不怵將這話外傳,但交淺言深不是個談話的方式。”
可他這話也實在沒什麼殺傷力。
宋缺不怕將這種隋國公狼子野心的話外傳,戚尋也不怕他這一副眼看就要掉頭就走的脾氣。
“宋公子,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問你過程的想法了,我隻要你一個結果,你有沒有這個意願,與我一道往長安走一趟?”
這就不像是剛才還討論了兩句時局問題了,從回答者的角度,隻需要回答一個“是”或者“否”。
“可我為何要與你一並去?”宋缺聞言眉峰微動回問道。
他並非沒有看出戚尋的武功不低,但吳明徹為南陳重將,北周之人再如何麵臨新主舊主交替的局麵,都不會在看守這樣的人上缺少人力。
劫囚,以宋缺的武功來說,若是當真趁著北周不備,或許並不那麼難做到。
但要將吳明徹帶出來卻顯然並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將南陳重將帶回,也意味著北周要想完成統一大業必然會麵對更大的壓力,在這樣的情況下,與隋國公和北周皇室都有姻親關係的獨孤閥中的高手、以及備受北周皇室倚重的宇文閥都有了動手的憑據。
宋缺固然想以刀法試天下英雄的本事,卻還沒打算麵對雙拳難敵四手的局麵。
所以這個一並前往的人,光是內功深厚還不夠,還得有足夠的實戰經驗,和全套出手撤離的計劃。
他年少卻武功絕高,難免有些桀驁情緒,但他所要負擔起的是整個嶺南宋閥,再如何桀驁也不會輕易做出個定論。
可宋缺又無端覺得,當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就又被往某個既定的方向推了一步。
這好像意味著他起碼從北行目標的內在邏輯上已經被戚尋給說服了。
這應該並不是個好現象……吧?
他心中思量盤桓間依然沒將目光從戚尋的身上挪開。
在他視線之中,斜靠在上首的狐裘少女拍了拍倚靠在身邊的白虎,這隻猛獸便相當乖覺地跟著站在角落裡那個青年朝著外邊走了出去。
在推開門扇的時候,屋外的冷風卷入,將屋中的炭火盆都好像吹滅了一瞬,但另有一抹亮如燒灼金紅之色的光在室內猝爾明亮了起來。
宋缺看得分明,正是戚尋將手邊的劍拔出了劍鞘!
“宋公子有此一問很正常,打一場?”戚尋右手扣住了劍柄。
先前用北周或者隋國公遲早南侵來說服宋缺,若是救出吳明徹起碼長江天險還是天險,平衡不會在一時半刻間破壞,她還得多說兩句,但要證明她的確是個再合格不過的隊友,這多簡單啊!
她擅長這個得很!
沒有什麼是打一場不能解決的,實在不行就打兩場嘛!
此時在她眼前的宋缺可不是後來與寧道奇交手之時,天刀刀意已入天人之境,堪稱舍刀之外再無其他的大宗師。
他如今帶在身邊的甚至也不是那把最終讓他成就了天刀之名的厚背烏黑長刀。
一個甚至還沒摸索到自己最擅長的武器是何物的家夥——
這就是初出茅廬的宋缺給戚尋留下的印象。
固然這個世界的武道上限讓二十歲的宋缺,不能按照戚尋此前所接觸到的二十歲的人來一概定論,也並不妨礙戚尋這會兒覺得自己像是在欺負人。
想歸這麼想,當宋缺也表露出了何妨一戰的態度的同一時間,戚尋可毫無給對方留手的意思。
金虹劍拔出劍鞘的倏忽急轉仿佛在一瞬之間完成,閃電驚鴻的劍光已經直衝宋缺而來。
虹彩流動在劍尖破風而來。
這劍意迸發之間,剛站起身來迎敵的宋缺在這一瞬間當即便麵對著前後夾擊的狀態。
背後是屋外凜冽的長風,其中甚至夾雜著一點說不清是碎雪還是冷雨的顆粒,麵前則是絲毫不遜色於朔風過境的森冷劍氣。
那凝結著一點燒紅明光的劍尖發出了一點鏗然輕鳴,恰恰點在了宋缺的刀上。
正是他完全憑借著應戰直覺,在此時拔出在身前招架的水仙長刀!
這把薄刃長刀與宋缺本身的氣質稍有幾分微妙的違和感,但這的確是最適合他將天刀八訣發揮到極致的刀。
薄刀絕快。
正在抵住這與其說是出手不如說是試探宋缺應變能力的一劍後,宋缺點地急掠而退,或者說隻退出了三步,在這刀身長度恰足以揮刀自如的距離下,一式十刀便依靠著手中長刀的特質施展而出。
刀光化作了一蓬縹緲的幽藍之色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