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走的話,就像是在等待一個慢性的宣判。
當唐軍正式壓境的時候,處在皇宮中,學著他父親宇文贇一樣用閉目塞聽來麻痹自己的小皇帝宇文闡也坐不住了。
他甚至覺得此前風聞的楊堅有意在他父親身死後篡奪政權,說不定還是一件好事。
這樣等到宋缺兵臨城下的時候,真正要直麵天刀之威的便不是他,而是楊堅了。
但是現在……現在楊堅可不會做這種蠢事!
宇文闡的腦回路跟宇文贇是有那麼兩分相似的,在這種情況下他想出了個自認為聰明的決定。
他要禪位!他不要當這個末路亡國的皇帝!
可禪位給誰呢?
今年也還不到十歲的宇文闡咬著筆杆子想了半年,最後在絹帛上寫下了一個名字。
不是彆人,正是宇文述。
說起來這個理由雖然荒唐,卻也聽起來還有那麼一點道理,說的是宇文述此前有明月垂憐異象,正是國家危亡之時力挽狂瀾的征兆,加上宇文述認了朱滿月為姑母,也便是宇文闡的表兄了,雖然此宇文非彼宇文,但在有些人想要甩鍋的時候,是不會顧及這麼多的。
宇文述前腳還準備擺爛,等著宋缺攻入長安城後多少要表現出個對關隴集團的態度來,說不定便會對他從輕發落,後腳便收到了小皇帝的禪位詔書。
宇文述:“……?”
彆說宇文述接到這消息的時候茫然,還在行軍之中的戚尋宋缺等人也要笑死了。
“噗……所以這位置還真讓宇文述接下了?”坐在宋缺的軍帳之中,戚尋便不必去管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規矩了,看宋缺將軍報遞過來,戚尋也堂而皇之地翻看了起來,然後就被宇文闡的操作給逗樂了。
不得不說,從先前宇文述為了洗脫戚尋弄出來的那個煙花異象的認姑母操作,到現在宇文闡在大軍壓境之時又重新提起這件事把皇位丟出去,都完全超出了戚尋的預期。
可反正這些事情都對最後的結果沒什麼影響,反而還能讓她看個樂子,戚尋還覺得挺有意思的。
“宇文述但凡不是個蠢人便不會在這個時候接受什麼禪位,但他此前因為宇文化及和宇文傷的事情針對楊堅等人做得太明顯了,反正已經無力回天,看到仇人比自己還慘,有些人就舒心了。”宋缺也沒見過這種操作就是了。
他手中握著的是第二張軍報,顯然是跟前者並未相差多少時間寄出來的,隻不過恰好在前後腳送達而已,“加上宇文述的武功的確不出眾……”
所以第二日以楊堅為首的諸位就把宇文述給捆上去了。
這話說出來長安城裡的百姓都要目瞪口呆。
當然在如今的時局之下,這些在亂世中命如蒲草的平民根本來不及多想這些個皇家的笑話,反而更怕的是在長安城的攻城之戰中,他們能否有讓自己活命的機會。
誰不想活呢?
以宋家軍的席卷天下之勢,隻要拿下長安便是亂世將定,若是死在黎明之前是多麼冤枉的一件事。
長安城中早因為宇文贇弄出的那些個乞寒胡戲,花車遊街,以及什麼皇帝與神像並作,讓百姓瞻仰膜拜的操作,給徹底激化了對皇室的厭憎,水皆鹹鹵的環境更是讓人覺得這便是人心背離的懲罰。
現在王師既來,他們何必要跟這樣的天家和門閥共存亡?
狄飛驚精通人心,此番隨軍出征如何會想不到這一點,在跟戚尋商量後,暗地裡是動用了魔門的臥底人手,在城中繼續煽動情緒。
於是在一路無有不勝的唐軍抵達長安城下的時候,城中的百姓發起了對守禦城門的士兵的襲擊,將這座古都的城門打開在了他們的麵前。
而後他們便看到身為他們領袖的宋缺負刀策馬,仿佛完全沒擔心這洞開的城門中藏有埋伏,在穿過城門而過,後方隨行兵馬的見證下,將打開城門接納唐軍入城的百姓中最為年長的那個攙扶了起來。
這是一場作秀,但也是一場水到渠成的勝利。
戚尋策馬行在了此前來長安城一遊之時屢次經過的橫門大街上,無端看出了幾分物是人非的感覺。
“若我是楊堅或者宇文述,便在開啟城門的人中安排一個刺客,讓宋缺麵對是否連坐長安城中其他平民的難題。殺不殺得成功另說,以宋缺如今的實力,能成功刺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惡心他一手總是沒問題的。”戚尋打趣道。
狄飛驚頷首失笑:“那麼他就該慶幸你沒站在那一頭。不過如今,也就隻有你還能這麼自在地直呼他的名字了。”
戚尋怎麼聽覺得狄飛驚這話裡透著一股酸味。
她翻身下馬,敲響了她此前買那南北朝版本冰激淩的店鋪,在對方戰戰兢兢的回話中問了句他們還經營與否,這才繼續朝著城中走。
世家門閥大多有其私兵,但在彼此無法真正聯手,唐軍又已經入城的情況下,這點所謂的私兵也就是個充台麵的東西而已。
他們有條不紊按照狄大軍師布置的目的地分兵而行,鎖拿重要人物,而最為精銳的一支,則隨著宋缺踏入了皇宮。
宇文闡早在成功甩掉這個最大的包袱後便住到皇宮外頭去了,宇文贇的五位皇後則是在他過世後相繼在城中的佛寺內出家,唯獨留在此地的就是趕鴨子上架的宇文述。
戚尋耽擱了一點時間抵達此地,便聽到了個很有意思的消息。
宇文述是被人從枯井中找出來的。
在聽聞宋缺率兵入城的時候,他終於想辦法岔開了看守他的人的注意力逃出了宮殿,本以為他靠著躲入枯井中可以暫時逃過搜捕,等到夜色降臨便可以趁著城中的混亂脫身。縱然過往的富貴不複存在,總歸還可以保住一條性命。
誰知道宋缺其人,治理國家的能力到底如何還有待驗證,掌兵的能力卻是無疑很高的,在他統率之下的宋家軍在展開地毯式搜索的時候,實在是很有絕無一處遺漏的秩序感。
狼狽的宇文述被押到了宋缺臨時歇腳的宮殿之內,在這裡他還見到了當年與宋缺同在長安城中的戚尋。
將近兩年的時間絲毫也沒在戚尋的臉上留下痕跡,她甚至這會兒還抱著一大份的酥山,讓宇文述隻覺得對方像是來此地度假的。
“就他一個人?”戚尋大覺遺憾地收回了目光。
不過想想也是,宇文述這個位置是被趕鴨子上架弄上來的,哪有什麼妃嬪相伴,自然也就不可能重現南陳後主陳叔寶在亡國的時候還帶著妃嬪,三人一並藏身在枯井中的畫麵。
“你還想看到什麼人?”宋缺問道。
“沒了,”戚尋搖了搖頭,“有這位當事人在這裡也夠了。說起來——”
宋缺看得清楚,在戚尋的目光中露出了幾分躍躍欲試的興味來,“說來我跟宇文家主也不是第一次見麵了,既然多少也算是有點交情,我有一個特彆的魔術想要給宇文家主看看。”
宇文述可不覺得自己跟戚尋能有什麼交情。
他眼看著宋缺仿佛意識到了戚尋想要做什麼事,將其他人都揮退了下去,便不由眼皮一跳,生出了幾分不妙的預感。
下一刻這預感便成了真。
他眼看著戚尋在說完先前那話後,手中也沒放下那個撥弄酥山的小叉子,就像是在什麼下午茶時間給人看自己新折騰出的小玩意一樣,用另一隻手朝著宋缺所在的方向打個響指。
在宇文述的視線中,這已然距離天下之主位置不遠的年輕人的頭頂,忽然出現了一片他絕不可能忘記的場景。
他曾經見過這一幕的!
在一年多之前,宇文閥宴請尤鳥倦那四人的宴會之上,他見過這樣的場景,正是在他的頭頂!
此時並非黑夜,還有夕陽的餘光從窗欞之間投落進來,可這絲毫也不影響,當宋缺頭頂的那輪明月自雲霧之中升騰而起的時候,縱然被黃昏斜照破壞了些光亮,卻足夠讓宇文述看得清清楚楚。
就連皎月周遭的雲霧飛花都與他的記憶之中彆無二致。
這正是那個讓他頂上了“天無二月”之名的景象!
“是你!”宇文述的臉都要扭曲了,“是你乾的好事!”
若非那一夜的異象和從水中竄出的那個刺客擊殺宇文傷,宇文閥如何會一步步落到這樣的田地?
如今赫然得知,這令他也一度生出了野望的明月奇景居然是出自人為,宇文述隻覺一種天旋地轉的暈眩之感。在這種滿盤顛倒的視野中,唯有這對景象的操縱者瘋漲的恨意在他心中異常清晰。
然而還不等他朝著戚尋撲去,兩道劍芒便已經洞穿了他的心臟。
不,不是兩道劍芒,而是一道劍芒和一道刀光,分彆出自戚尋和宋缺的手筆。
宇文述撲倒在地,在他極力上抬的目光中,那輪明月直到他咽氣也沒在他的麵前徹底消散,將一層清輝鋪開在上首那青年的麵容上,平添了幾分冷光。
對宇文述之死,宋缺並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宇文述在這出大戲落幕的結算中,實在算不得是個無辜之人,他能做到今日的位置上,背後的犧牲者不知凡幾,如今隨著北周滅亡而殉城,甚至能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不過——
“你這殺人誅心的本事真是越來越高了。”
宋缺又不是什麼多疑帝王,加上早知道宇文述當日的情況出自戚尋的手筆,可不至於覺得這個隨時能被她製造出的奇景對他來說算是個威脅。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差一點就動手在戚尋的前頭。
“我這怎麼能叫殺人誅心。”戚尋慢吞吞地又挖了一勺她抱在手中的甜點,“我這頂多就叫讓他死個明白。”
宋缺沒法反駁戚尋的這個說法。
不過戚尋沒打算將這個煙花多放幾次,讓長安城裡一度當了她棋子的都知道一下她的操作,所以大約楊堅在成為階下囚的時候是沒法得知全部的真相了。
隻是讓楊堅有些沒想到的是,他原本以為能保住楊氏族人便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在朝代更迭的清算中,如他這樣身份的大概是沒有活下來的機會的,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成全宇文闡的禪位操作,拖著宇文述下水一道陪葬,然而宋缺給了他一個活命的機會。
在戚尋的建議下,宋缺給楊堅安排了個新工作——經營西域。
在原本的曆史軌跡上,這應當是那位被石之軒取代了身份的裴矩在隋煬帝楊廣即位後做成的事情,撰寫《西域圖記》,打擊吞並吐穀渾,引導西域番邦臣服朝貢,但現在成了楊堅的差事。
事實上楊堅的門客中還真有一個叫做裴矩的,他出自河東裴氏,在北齊為北周所滅後,裴矩便成為了楊堅的手下。
雖然如今距離他經手開拓西域的工作就還有那麼個將近三十年,卻也不妨礙戚尋本著物儘其用的原則,讓楊堅和裴矩打包去發揮餘熱。
“你應該不會給他翻盤機會的吧?”戚尋托著下巴,一邊翻閱著長安城中要員的名單,找一找還有沒有什麼可以二次利用的名人,一邊問道。
算起來裴矩在打擊吐穀渾勢力的時候是真沒帶多少兵馬。
這人屬實是個遊說好手,他先是成功說服鐵勒人對吐穀渾用兵,在吐穀渾的可汗朝著隋朝求救的時候,趁機讓隋軍秀一秀肌肉,又在後來說服西突厥攻打吐穀渾殘部,迫使對方入朝覲見。
如此說來,也不必給楊堅和裴矩多少兵馬就是了。
但也得提防這兩人引動外族入侵,不過這件事就是宋缺在調撥人手的時候需要做的事情了。
“自然不會,我打算給小弟一個曆練的機會。”宋缺回道。
他說的小弟並不是宋智,而是後來在江湖上得了個諢號叫做“銀龍”的宋魯,現年才不過十六七歲。
論起武道上的天賦,宋魯拍馬也趕不上他的大哥,論起頭腦,他也比不上他的二哥,不過他有個長處,在中庸之道上他有種近乎本能的天賦,還頗有幾分做生意的頭腦。
用在這種臥底在楊堅身邊,順便探查吐穀渾的實力這種事情上,實在算得上是很合適了。
“那就行。”戚尋舍不得楊堅和裴矩的天賦,但也不想這兩人給才平定的世道多折騰出麻煩來。
這實在是來之不易的安定。
戚尋最開始載入副本的時候是公元579年,現在則是公元581年的秋天,距離東漢滅亡天下戰亂四起的東漢末年已經有350多年的時間了。
而以人口來算,即便是經過了隋朝開皇之治的休養生息,天下也不過隻剩下了四千萬人,如今更是遠遠不如。
好在,在唐軍奪取長安後,正式宣告北周滅亡,西梁的亡國後裔也正在被獨尊堡之人送來長安的路上,這中原土地上終究隻剩下了一個聲音。
戚尋正看著李淵這個名字發呆,思考應該給這個現年十五歲的少年找點什麼事情做做,忽然聽到宋缺遲疑著開了口,“此間事了,你是不是打算走了?”
宋缺是不太相信戚尋來自嶺南之南的海上的。
即便他不如狄飛驚一樣清楚其中的奧秘,卻也不妨礙他在奪取南海派的地方安頓南陳皇室後裔的時候,也順帶留了幾支宋閥的海航艦隊往更大的範圍內探索,完全沒打聽出什麼神水宮的名號。
這讓他在收到消息之時,心中多了一份恐慌。
先前戚尋處在混亂狀態的一年裡,他雖沒跟對方有過真正當麵的交流,唯一算得上一見的也就是在黃河邊上眼看她揮劍的一幕,卻到底還有零星的消息傳入他的耳中。
可這半年間不同,她像是徹底銷聲匿跡,甚至讓他一度覺得兩人並不在一片蒼穹之下。
宋智都看得出他在揮刀的時候少了幾分專注,宋缺本人又如何不知。
可他如今背上擔負的絕不是一人一戶,甚至不隻是宋閥的擔子。
縱然他在望著天刀,望著水仙長刀,望著井中月的時候清楚地知道,他大概已經無法走舍刀之外並無其他的路子,但也絕不能在亂世初平之時便任由感情占據上風,丟下這個包袱一走了之。
起碼,起碼要到宋閥有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不著急吧。”聽到戚尋的這個回答,宋缺無聲地鬆了口氣,又聽到她繼續說道:“怎麼都得等到你宣布定都的消息再說。”
“這北周長安我們也算熟悉了,若要當做都城所在,因為地下水和渭水擺動的緣故已經不那麼合適了,最好還是另選一處,我倒不是說要換到洛陽——洛陽屢遭戰禍,有先前半年的駐軍也未能恢複宮室坍圮之狀,想來也修繕不易,倒不如往龍首原處重建長安。”
這便是隋朝統一後的選擇。
站在後世的角度來看,這也的確是個正確的選擇,否則也不會有唐朝定都於此,在隋大興的基礎上擴建出了唐長安城最後的模樣。
戚尋還是對這種見證曆史的定都挺感興趣的。
“宋公子,”戚尋記得半年前她來找宋缺的時候,對方所說的若是她樂意還是可以這樣稱呼,這會兒反正也沒第三個人在場,戚尋也乾脆沿用了下去,“若有新都,我這個魔門聖君應該能分到個宅邸吧?”
戚尋說到這裡掰著手指,被稱為世界第一城的唐長安城,麵積甚至是明清時期北京城的1.4倍,更是比同時期的君士坦丁堡大了7倍,說起來都很有排麵,想來房價也不低。
她倒是不缺這點錢,但誰不愛白送的房子呢?
“……”宋缺聞言,不由陷入了沉默。
戚尋能在此地多留一點時日,已經遠超他的預期。
可他怎麼聽怎麼覺得,在戚尋這裡他還不如一座宅邸重要?
“自然。”憋屈的宋公子從嘴裡擠出了兩個字,可看著露出了個笑容的戚尋,他又不免在心中一軟。
不過,宋公子雖然在戚尋這裡好騙又天真,現在總還是有點城府的。
比如說——
他不好過彆人也彆想好過!
他會記得把賞賜給狄大軍師的宅邸丟遠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