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芭蕾舞者一
看到關山月的第一眼, 琉璃燈手忙腳亂地把眼淚擦了乾淨,可是還是被她一眼瞄見了。
其實這是一個很令人費解的事實。
琉璃燈再怎麼神通廣大,它的本體也不過就是一盞琉璃燈,沒有五官, 可是不管關山月怎麼看, 總是能在它的“臉上”看見喜怒哀樂 —— 雖然大多時候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蠢樣兒 —— 這一次竟然還有了眼淚,也不知道它是怎麼樣做到的。
她想了很久,最後將這些神奇的現象歸功於怪力亂神, 決定不去再質疑。關山月像琉璃燈打了一個招呼:“好久不見啊。”
誰知道這一句話不知道戳中了它的那一個傷心點,就見琉璃燈開始嚎啕大哭。
關山月:“……”
好吧,又是誰惹到了這個小祖宗。
她本來是想等它平靜一會兒再去安慰它,可是沒有想到, 琉璃燈見半天還是沒有人理它,開始憤怒起來:“你為什麼不來勸勸我?”
關山月無奈, 隻能上前虛情假意地抱了抱它:“乖,不哭了,不哭了。”
她隻覺得自己還沒當母親,便養了一個熊孩子。
隻見琉璃燈抽抽噎噎,打了一個嗝:“你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要這樣?”
光是聽台詞,關山月差點以為自己是一個拋妻棄子的人渣。
也不知道這一盞燈是從哪裡得到如此豐富的感情的。
可是礙於合作關係,她隻能維持著一張笑臉,輕聲細語地安慰它:“我怎麼樣了?”
“你為什麼要最後跳下去,為什麼呀?你知道你跳下去之後龐源做了什麼嗎?”琉璃燈沒法抹眼淚, 隻能在她身上的衣服上麵蹭了蹭。
關山月:“……”
隻不過聽到那一個名字,她臉上的笑容雖然不變,隻不過眼睛裡的笑意卻減退了許多。
她的確不知道龐源發生了什麼,也並不關心。她隻知道自己從陽台上麵跳了下去,聽到了他的一聲痛徹心扉的哀嚎,之後便人事不知。
真疼啊,跳下去的時候,尤其是當她摔得粉身碎骨的時候。
不過還好了,一回生,二回熟。
琉璃燈看出來她的冷漠,頓時又不乾了:“你怎麼可以這樣?”
關山月臉上的笑容不變,輕輕問到:“我怎麼了?”
“龐征,柳潤,龐源都那麼喜歡你,可是你卻,你卻——”它說不下去了,因為又要擦眼淚了。
隻不過這一次,關山月沒有讓它蹭,反而伸出一手指,將它輕輕推開了:“你隻想過那三個男人的感受,卻並沒有想過朱砂的。”
“我——”琉璃燈剛想要說話,卻看見她搖了搖手指。
“朱砂隻有十八歲,卻前後遭到了三個男人的背叛,她當然可以有機會報仇了。”
“可是柳潤沒有傷害她啊。”琉璃燈辯解著。
關山月笑了笑:“可是朱砂不知道呀。”
“況且他的選擇讓朱砂一生的軌跡就此被扭轉。”
琉璃燈沒有再說話了。
“這四個人都是可憐人,可是我還是更可憐朱砂一點。”
隻不過還有一點關山月沒有告訴琉璃燈 ——
看男人哭起來有多爽啊。
看著有些悶悶不樂的琉璃燈,她戳了戳它,換來不滿的一瞥:“乾什麼?”
“工作呀,”她眨了眨眼睛,卻因為血肉模糊的臉而看起來有些恐怖,“不然還能乾什麼?”
從後麵看,關山月是一個絕無虛名的美人,可是從前麵看,她的那一張臉能夠止小兒夜啼。
琉璃燈看了一眼,又轉過身去。
醜八怪,哼。
隻不過最後,它自認是一盞敬業的好燈,於是還是轉了過來:“下一個世界你要去現代。”
現代?
民國對她來說已經算奔放,現代到底是會有多異樣呢?
琉璃燈開了口:“這一次的故事沒有那麼多的深仇大恨。”
所以彆把我再虐哭了。
關山月擺了擺手:“知道了。”
她轉身朝著白霧走了過去。
琉璃燈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告訴她,這一次她看上去比上一次好了不少。
***
這一次的故事很狗血。
狗血這一個詞還是她新學的。
這一個世界她叫梅疏。
梅疏待雪添的“梅疏”。
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她出生在冬天,而她母親呆著的那個產房外麵正好有一株梅樹,上麵的梅花稀疏,卻依舊開得堅強,所以便起名叫這個名字了。
她出身富貴,出生在淮城的梅家,長大的時候順風順水,唯有遇過一件還算艱難的事,便是父母在她兩歲的時候離婚。梅家夫婦隻不過之間是商業聯姻,沒有感情,而梅疏正好隻是這一次交易之下的產物。那一年梅母嫁給了淮城一家還算富裕的家庭,又生下了一個女兒。
梅疏早慧,記事很早,還記得那時候她走路的時候依舊歪歪倒倒,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走到了梅母麵前,悄悄拉住了她的衣擺,說:“媽媽不要走,不要走。”
那個女人生的很美麗,心裡卻並不怎麼柔軟,把她的手輕輕拉開,沒有跟她說一句話。
那一天母親走的時候,她的父親沒有出現,呆在了書房,而她一個人抱著軟綿綿的小熊,站在門口,看著母親拉開大門,坐上了一輛車,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臨走之前,她隻給梅疏留下了一句話。
“以後沒事不要來找我了,媽媽很忙。”
然後緊接著便是一句孩子都聽得出來的一句敷衍的“乖”。
於是梅疏很乖,沒有再去找過她的媽媽,隻在後來淮城辦的宴會上看見她,手上牽著另一個小姑娘,比她小兩歲,梳著可愛的齊劉海,穿著粉嫩的小裙子,軟軟糯糯。
其實梅疏是看不上這樣的打扮的。
她比同齡的孩子們都要早熟,從小便不愛穿粉色的公主裙,也不愛花裡胡哨的頭飾。
梅疏唯一愛的是銀光閃閃的小皇冠。
那種彆在跳芭蕾舞的小姑娘們頭上的小皇冠,隻要輕輕偏一偏頭,便能流光溢彩。
她便是一個跳舞的小女孩。
她從三歲開始便跳起了芭蕾,沒有一個教過她的老師不說她天資聰穎,天生就是一塊跳舞的料子。
跳舞的小姑娘們好像總是和其他的小姑娘們有些不同,舉手投足之間總是有一種說不上來的美感,而梅疏便是此類最好的代表。
她長成了一個矜持的小姑娘,性格自持冷淡,最愛穿的便是一身雪白的連衣裙,微風輕輕一吹,便能看見裙擺輕輕飄動,美不勝收。她骨架細長,雙腿極長,輕輕一踮腳尖,便能劃出最美的弧度。
穿著芭蕾舞鞋,她便是台上的王者。
每一次的旋轉,抬腿,跳躍,她並不僅僅是在重複著動作,而是在賦予它們一種生命。
她跳起來的時候,仿佛微風都在她的腳下將她拖了起來,每一個姿勢都無比輕盈,仿佛她不費絲毫力氣就可以將它們做出來。
就像所有人說的一樣,她天生就是該跳舞的。
梅疏十二歲便出了名,十六歲的時候辦了第一場演出,台下的人數以萬計,看著她在台上展示著少女最美麗的姿態,以一種不容忽略的氣勢統治著舞台。她是那麼的細弱,站在台上的時候卻看上去有著一種舍我其誰的耀眼。
隻不過她沒有說的是,她在十四歲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人。
那個人叫嚴寒,是淮城另一家名門的獨子。
梅在寒中開。
梅疏,嚴寒。
十四歲的少女隻覺得,他們連名字都是那麼的契合。
她是一個高傲的女孩,平時走路都不願意低頭,隻願意昂首挺胸,卻那麼小心翼翼地去喜歡著另一個人。
梅疏是驕傲的,可是麵對嚴寒,她卻手無寸鐵之力。
她不敢叫他知道自己喜歡他,至於是為什麼,她認為是因為當他知道她喜歡他後,便不會再與她說話。
梅家與嚴家交情頗好,晚輩之間也有互動,隻不過梅疏生性冷淡,而嚴寒比她更為淡漠,所以她也隻能悄悄地愛慕著他。
她知道他喜歡什麼,知道他喜歡穿白色的襯衣,也知道他吃得清淡,卻每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總是故作矜持,不敢靠近。
可是在他的身後,她又是幻想自己可以拉著他的手的。
她都已經想好了,如果有一天她能為他跳一支舞就好了。
不為彆人,隻屬於他。
對著月亮,她許下了十五歲的生日願望。
梅疏不用嚴寒也同樣喜歡她,這一點她永遠都不敢奢求,她隻是希望,嚴寒可以來看她跳一次舞。
她想把自己最美麗的一麵呈現給他。
也許是真的有人在天上聽見了她的願望,她的第二場演出,她看見了嚴寒坐在台下,與他的家人在一起。
台下的那個少年麵容雋秀,一雙眼睛裡仿佛帶著霜雪,就那樣沉靜地看著她。
在那一刻,梅疏笑了。
人們都看得見,那個在台上發光的少女唇角彎起了一抹弧度,漂亮得讓人心靜。
梅疏人如其名,冷傲得如同霜雪中的梅花,笑起來的時候卻不可方物,是那麼的美麗,像是要奪走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她好像也看見,嚴寒的嘴角也微微一翹,冷靜的眼睛中流露出一抹溫柔。
五十二芭蕾舞者二
那一天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嚴寒看見她了。
他來到了後台,帶來了一捧雪白的百合,輕輕放在她的手中,一言不發,點了點頭,便就離開了。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梅疏垂下了頭。
其實她應該就這樣被滿足了,他們之間可以有一次這樣的交集,足以讓她珍視一生。也許會有人說少女時的暗戀不算數,甚至渺小的微不可及,可是在愛他的那一瞬間,她是真心誠意的。
都說年少的時候不能遇見太優秀的人,不然一生都會被他與你不經意時的一瞥耽誤,而嚴寒於梅疏,便是這樣的一個人。
如果說她是雪山之上開放的梅花,那麼他就是天空中輕輕飄落的白雪,遙遠得觸不可及,如果隻要有人膽敢將雪花放在手心中,那麼便隻能得到滿手冰涼的濕潤。
人是無法留住雪花的。
而梅疏就是一個不敢去追逐雪花的人。
看著手中那一捧素淨的百合花,她覺得也許這樣就夠了。她一個人開始的情節,有她一個人的告彆來結束。
可是就在她站起身的那一刻,有一張卡片從花瓣中掉落出來。
她把它撿起來一看,發現上麵隻有一行字。
“獻給世界上最美的芭蕾舞者,我傾慕的梅疏小姐。”
少年的筆跡瀟灑,並沒有很用力,帶著和他人一樣的清淡。
梅疏看著那張卡片,一抹紅暈從她的脖頸爬到了臉頰上,悄悄地綻放著少女無人可知的暗戀。
世界上最好的一件事之一,無非就是她喜歡他,而他恰恰也喜歡她。
從那天開始,他們開始了一場不為人知的曖昧。
他們從來沒有像對方表白過,甚至連一句簡簡單單的“我喜歡你”也不曾說出口,可是梅疏知道,他們是一對相愛的情侶。
少年少女沒有告訴家中的長輩,隻有兩個人之間悄然無聲的甜蜜與親近。
梅疏這一輩子愛的東西隻有兩個:芭蕾與嚴寒。
不分先後。
她的父親與她並不親近,雖然他沒有再婚,可是一年也難得見上幾麵,父女之間見了麵也隻有互相尷尬的麵麵相覷,更何況梅疏是那樣的驕傲,不能承認自己有的時候是想他的,尤其是當梅父很多時候都對她視若無睹。
她是被家中的何姨帶大的,隻不過何姨有自己的家庭,自然也沒有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隻不過是雇主而已。
嚴寒的出現打破了她生命中的寒冰,讓她知道了她除了芭蕾之外還可以擁有其他的溫情。
他們在一個學校,卻隻在課間悄悄見麵,在學校的天台上。
在那裡,輕風會刮過他們的衣擺,將他們的頭發吹得揚起來,然後嚴寒會朝她輕輕一笑,後麵是晴空萬丈。
梅疏愛嚴寒。
高中畢業的那一年,他們告訴了各自的家長,帶著他們的祝福訂了婚。
在訂婚宴上,嚴寒低下頭,吻了吻她的唇瓣。
他的嘴唇是甜的。
那一年,她去了巴黎芭蕾舞劇院,與他暫時離開。
在異國他鄉,她每一天想的就是他。
想他清冷的眉眼,說話時淡淡的腔調,以及他吻上她嘴唇時那一刻的感覺。
不是身邊沒有彆的男孩追逐她,畢竟梅疏向來不缺愛慕者,可是她的忠誠既然給了他,那便是一輩子的誓言。
可是嚴寒卻沒有。
梅疏做夢都沒有想到,當她再一次回到中國的時候,她會看見嚴寒捧著董素的臉龐,溫柔地吻了下去。
董素是她的妹妹。
同母異父。
當年那一個穿著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長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甜美,看著便讓人心生歡喜。
可是梅疏卻自幼很難對她生出任何喜愛。
也許是離婚後她們的母親感到有一絲愧疚,因此偶爾便會帶著梅疏出門,隻不過董素也在。
梅疏還記得,有一次在她十二歲的時候母親帶著她去了遊樂場,她想要做摩天輪,隻不過董素害怕,母親便在下麵陪著她,而她自己一人上去。
這並沒有什麼,隻不過是當她下來的時候,母親和董素都沒有了身影。
她一個人被落在遊樂場,抱著膝蓋坐在樹蔭底下等著回她們來。隻不過她從早上等到了下午,從下午等到了晚上,終於在遊樂場關門之前等到了人。
隻不過不是她的母親,而是何姨。
何姨告訴她,董素有一些不舒服,於是當年的梅母、現在的董母便帶著她先回家看病了,卻不小心把梅疏忘了,半個小時後之前才想起來,給何姨打了一個電話,讓她去接梅疏。
據何姨說,她的母親說“讓梅疏不要怪我,素素身體一下不舒服,我一時手忙腳亂,就把她忘了。她已經是大孩子了,要體諒媽媽,不要怪你妹妹。”
其實後來的梅疏想了想,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母親著急女兒,這很正常。
所以當董母過幾天再一次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她問梅疏怪不怪她,梅疏隻是輕描淡寫地搖了搖頭,說“不怪”。
董母在電話的另一邊放心地笑了,卻沒有看見梅疏臉上淡淡的神情。
如果沒有期望,自然也就沒有了失望。
她對母親的所有期待全都在那一天在樹蔭底下被磨完了。
所以她沒有問董母,為什麼不在她回家之後給她打一個電話問問,為什麼不在後來不親自來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