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指萬丈天(1 / 2)

章元二年,深冬, 大雪。

站在城牆上麵, 遠遠望去, 便能看見一片銀裝素裹的肅殺, 覆蓋著夏時也曾鬱鬱蔥蔥的都城,隻不過如今這座城池卻隻剩下了肆虐於天地之間的冷冽。

鵝毛大雪,不緊不慢地下個不停。

這裡就是長安城了。

城北刮來了一陣風。

北風吹起了地上幾片枯黃的樹葉。

那些枯葉已經很薄了,隻留有幾條暗淡的紋路, 被寒風輕輕拂過,便碎成了粉末,悄聲無息地消散在塵土之間。

雪還在繼續下, 洋洋灑灑。

城東的牆角下, 可以依稀看到幾具埋在雪下的屍身,大多都是還沒來得及長大的孩子, 死的時候姿勢是蜷縮的,膝蓋緊緊貼著胸口, 露出一雙青紫的小腳。

隻可惜, 他們生前窮苦, 死後也絲毫不得安寧。

遠處的高門大戶裡麵傳來推杯換盞的聲音, 伴隨著人聲沸鼎的熱鬨。

朱門酒肉臭,路邊凍死骨。

長安是國都,這些有礙觀瞻的屍骸自然不能見人,於是都被草草地堆在角落裡,在上麵扔了幾把雪, 那些衙役自認也就算有了一個交代。

不過是幾個無處下葬的窮酸鬼,有一捧白雪作為歸宿,應該也算好命了吧。

雪花慢慢掉了下來,一點一點,一片一片,安靜而厚重。

街上偶爾走過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被凍僵的麻木,身後傳來的是酒足飯飽後的歡聲笑語。

一月的長安城,冷得叫人心裡發寒。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不遠處的街道口傳來了一陣輕微的鈴聲。

輕輕的,節奏不快。

那鈴鐺大抵是掛在了馬車的車廂簷下,慢慢地,一聲接著一聲,並不清脆,聲音甚至有一些模糊,有一種近乎悄聲無息的溫柔。隨著遠處的鈴聲漸漸靠近,那些縮在陰影裡的行人都轉過了頭,看著逐漸駛來的一輛馬車。

這是一家真正的香車寶馬。

價值百金。

即使是在這天寒地凍的深冬,那馬車依舊散發著一種微弱的幽香,並不直白地顯山露水,而是如同一個藏在垂簾之後的美人,隱隱約約,讓人聞不真切,隻能稍稍捕捉到一絲一閃而逝的香氣。

那是沉香木的味道。

這輛馬車極其奢華,整個車廂由沉香木打造,精雕細琢,車壁上麵刻著栩栩如生的畫麵,一共雕了七七四十九個舞姬,每一個都眉目如畫,翩翩起舞,這四十九個美人做出了不同的舞姿,卻全部賞心悅目,如同一整幅美人起舞圖,活靈活現地印在了木頭之上。

街鋪後麵的商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探出了頭,鴉雀無聲地看著漸漸駛來的馬車。

拉著車的四匹駿馬高大健碩,四肢極長,通體漆黑,除了四隻雪白的蹄子,再無一根雜毛。若有懂行的人一看,便知道這些是馳騁沙場的戰馬,此時卻用來拉車。

馬車外麵走著十六個全身鎧甲的侍衛,每一個都高大挺拔,此時麵容肅穆,手握□□,踏著雪地時卻沒有絲毫聲音。如果不是留下了腳印,那麼很難知道這片雪地曾經有人走過。

唐朝不缺嬌生慣養的貴族,世族更是崇尚奢靡,隻要是稍有頭臉的人物,每一個都是穿著綾羅綢緞,決不肯落伍。

這輛馬車上麵並未刻著哪一個世族的家徽,隻是在車沿上麵寫了一個“秦”字。

如果是十幾年前,這架馬車上的一個“秦”字勢必人人皆知,可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年權傾朝野的李恭之一支,如今也隻剩下了鑲金嵌玉的一個空殼和人丁稀薄的下場。

不過好歹還是有一個獨苗。

馬車走了一會兒,在漫天的大雪中,忽然停了下來。

眾人不敢喧嘩,隻是看著車廂左邊的帷裳被一隻手掀了開來。

那隻手很白,手指很長、很細,可以看出來裡麵是一個女子。可是相較於深閨中足不出戶的姑娘家,這隻手便多了幾分節骨分明的修長,伸出來的時候很穩,沒有一絲顫抖,似乎呼嘯的寒風對她毫無一點影響。

然後眾人便看見了她的臉。

當帷裳之後的那一張臉被露了出來的時候,他們最先看到的是一雙眼睛。

車廂裡光線不定,忽明忽暗,陰影覆在那半張臉上,多了一絲昏暗的曖昧。那是一雙形狀姣好的眼睛,狀似一片細長的桃花瓣,眼尾彎起,帶著一絲欲語還休的溫柔。這是屬於大家閨秀的一雙眼睛,帶著三分靦腆七分溫婉。

可是她卻有那樣的一雙眼珠。

她的眼仁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漆黑,又圓又大,像是孩子一般,卻又多著孩子沒有的沉靜。當她微微掃過一人的時候,本該因為那一雙眼睛而看起來姿態婉約,卻因為那一雙眼珠子而有著一股難以言說的風流。這樣的一雙眼珠子裝在那樣的眼睛裡麵,本該十分不和,可是在她的身上,卻又相得益彰。

有了這樣一雙引人注目的眼睛,其餘五官是否美醜都微不足道起來。

但是馬車裡麵的那個人偏偏又臉如白玉,秀美瘦削,長眉入鬢,唇瓣朱紅,偶爾一個回眸,便好像是醉臥在海棠樹下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