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指萬丈天(1 / 2)

從長安到西北,李雁行花了半個月的時間。

這半個月來, 她倒是沒有逞強地非要騎馬, 而是大多時間都呆在馬車裡麵, 安安靜靜地縮著, 一聲不吭。

這倒也不是因為她轉了性,從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而是因為她上一次病得狠了,這一次又受不了舟車勞頓, 索性還是大病一場,每天老老實實地在車內養病,什麼都不敢乾。

她是去給她爹奔喪的, 不是為了在靈堂上多加一個棺材。

李雁行在離開長安的那天就已經換上了孝服, 現在渾身雪白,隻不過她臉色白得嚇人, 倒是一時分不清哪個更白一些。

馬車停了下來。

翠翠上了車,看著她奄奄一息、蔫頭蔫腦的樣子, 趕緊給她塞進了被子裡, 被角都掖得結結實實, 這才張開了嘴, 開始對她苦口婆心:“小將軍,您看看您,明明知道自己生病了還這麼不老實,小心到時候燒得更高,直接把腦子燒傻了, 那個時候燒成了肺癆,誰有功夫伺候你。趕快把自己蓋好,我告訴您,肺癆那可是治不好的,我小時候有個鄰居,他們兒子就得了肺癆,然後有一天……”

李雁行聽著她說話,把被子拽得高了一些,捂住了自己的臉。

翠翠是她的侍女。

隻不過說是侍女,她們更像是小時候一起長大的玩伴。

當年翠翠家裡添了一個男孩兒,自然就養不起前麵的姑娘了,因此把三歲的翠翠牽到了市集上,頭上插一根草,就這麼賤賣了出去。

李雁行當年四歲,偏偏就看上了翠翠頭上的那根草,哭著喊著要要。隨從沒有辦法,上前把草給摘了下來,順便就把小姑娘給領了回來,就當是買一贈一的意外之喜。

翠翠什麼都好,乾活麻利,手腳勤快,性格潑辣,曾經還跟她上過戰場,隻不過當時就給嚇暈了。她千好萬好,隻不過最令李雁行痛苦的一點,便是她太愛嘮叨了。

都說家中老娘愛嘮叨,李雁行沒有老娘,就一個爹,隻不過翠翠的出現自然而然地就彌補了她的這一點“缺失”,自動擔當了起這個囉囉嗦嗦的角色。

翠翠看著眼前的小將軍拒絕交流的樣子,歎了一口氣。

這些年她是和小將軍一起走過來的。

她的苦,她的委屈,她的難過,翠翠都知道。

三年來長安的風風雨雨她一樣不落。如果李雁行逛青樓,那麼她便在外麵守門,如果李雁行召喚男寵,她就親自點人。她親眼看著小將軍從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人變得柔情纏身,為了那位天子神魂顛倒,甚至不惜毀了自己的名聲,被世人唾棄,最後隻能落下一個黯然**的下場,被逼走遠方。

她的小將軍是唐朝第一個女將軍,本該受得萬人尊崇,卻如今隻能縮在一輛馬車內,發著高燒,身邊卻隻有幾個親信。

而龍椅上的天子卻是在小將軍走的第二天便立了皇後,第七天就舉辦了封後大典,如今那位鄭姑娘已經是名正言順地住在了椒房殿內。

如果說他們二人好聚好散也就罷了,畢竟是她的小將軍犯傻,一廂情願地為他衝鋒陷陣,就為了博他一笑,可是偏偏在小將軍要放手的時候,那件事情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搞得眾人皆知,而她的小將軍還挨了五十下的廷杖。

五十下,每一下都實實在在地打在骨頭上,到最後身下都血肉模糊,傷口深可見骨。

看到傷痕的時候,她哭都哭不出來了。

翠翠為小將軍覺得不值。

如果說那位天子壓垮了李雁行的一半信念,秦王李恭之的死便是另一半的打擊。

翠翠從小就和李雁行狼狽為奸,李雁行打人她就放風,大人一來就跑,當年李雁行抽人的馬鞭還是她找過來的,而李雁行被打斷腿的同時她也挨了十下鞭子。

李恭之倒是沒有多罰她,覺得錯不在她。

翠翠知道,李恭之和李雁行這對父女在她七歲之前仿佛就是兩個陌路人,之後卻是形影不離,李恭之上馬打仗都要把這個女兒一起帶上,讓她騎著馬跟在自己身後。

李恭之手上有一個疤,就是當年為了替李雁行擋箭而被射穿的。

她清楚李雁行對李恭之的感情。

李雁行對李恭之向來沒大沒小,兩個人動不動還上手,可是李恭之是李雁行心中的英雄。

獨一無二。

她不崇拜開國創世的太/祖,也不崇拜執掌江山的徽宗,她崇拜的,隻有那個金戈鐵馬的父親。

李雁行是跟在李恭之的腳後跟之後跌跌撞撞地長大成人。

她喜歡看李恭之閱兵點兵,喜歡看他在沙盤旁邊蹙眉思索的樣子,更喜歡他上陣殺敵的英姿勃發。

李雁行認為,英雄就應該如同她的父親,喝最烈的酒,去最凶險的戰場,看最多的山河。

她知道李恭之苦於後繼無人,因此不管是烈日炎炎還是天寒地凍,她都日複一日地卯時起床,拿著自己的大刀,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樣的姿勢。不同於其他同齡的姑娘,李雁行滿身傷疤,就是為了將自己練得無堅不摧,好讓李恭之知道,就算他百年之後,也有人會為他鎮守西北。

李恭之不會縫縫補補,因此不可能替李雁行縫補破掉的衣裳。他不善琴棋書畫,所以不可能握著李雁行的手,教她溫良恭儉讓。

李恭之交給這個女兒的,便是在活著和死去中永遠選擇活著。

他對李雁行的愛,是不管三伏九天,她練武的時候都陪在她的身邊,一臉嚴肅地指揮著她的動作,手上卻拎著一壺枸杞茶。他對她的關心,是等她躺在床上熟睡之後,輕柔地碰一碰她身上的傷痕,拿著藥膏小心翼翼地替她抹藥。

李雁行知道李恭之愛她,李恭之也知道李雁行愛他。

可是就是這麼樣的一個父親死了。

死在了突厥的萬箭穿心之下。

那個時候的他該有多疼啊。

翠翠看著李雁行在被子底下拱起的身形,假裝自己沒有聽見下麵傳來的吸鼻子的聲音,悄聲無息地歎了一口氣。

她的小將軍隻有十八歲。

以後她該怎麼辦呢?

整個西北負擔在她的身上,全靠她一人拉扯。

她聽見李雁行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帶著一絲沙啞:“我爹會怪我嗎?”

翠翠上前了一步,將手放在李雁行的身上:“王爺怎麼會怪您呢?”

心疼還來不及。

“他會不會怪我隻顧著兒女情長,所以沒有回家,而且還壞了自己的名聲?”李雁行的聲音開始微微發顫。

翠翠搖了搖頭:“小將軍,當年您是被先帝困在長安,王爺也知道,所以怎麼可能回家呢?”

“您若覺得愧對王爺,那就安安心心地把病養好,重新站起來,好好替王爺鎮守西北。”

李雁行很久都沒有回答。

翠翠把被子往下掀了掀,卻發現下麵的那個女子已經淚流滿麵,漆黑的眼珠中滿是淚水,嘴唇毫無血色。

她一隻手蓋住了臉,整個人微微發抖,朝著翠翠說:“翠翠,你抱一抱我,你抱一抱我就好……”

她沒爹了。

那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血親。

從此她就真的是一個孤兒了。

翠翠鼻尖一酸,抱住了李雁行,任由她把臉埋進了自己的懷裡,片刻之後開始嚎啕大哭。

李雁行哭的東西很多。

她最終還是沒有自己所期望的那般灑脫。

如果她再強大一些,會不會李恭之就不會死了。

李恭之臨死的那一刻,會不會埋怨她這個不成器的女兒?

翠翠一下一下地拍著她的背,就好像是安慰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口中輕輕哄到:“小將軍,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