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指萬丈天(1 / 2)

哥舒元回到突厥的時候,已經是幾乎兩天之後了。

他是在橫跨半個大漠之後才回到了汗國, 那個時候他已經渾身血痂痛得說不出話來, 走路都踉踉蹌蹌, 隻靠著一股悍意支撐, 這才不至於倒下。

他一邊咬著牙忍痛,一邊痛恨著那個女人。

下的手真狠。

現在他身上幾乎不剩一塊好肉。

等他回到汗國的時候,都已經是深夜了,除了在外麵巡邏的守衛, 整個部落十分安靜。

他繞過他們,先去見的他的母親。

哥舒元這個名字是他的母親起的,而他的父親對他的出生漠不關心, 聽到他啼哭的時候正好路過帳篷, 卻一眼都沒有看過,也沒有抱過, 唯一一次握住他的手還是因為不耐煩地甩開。

那個時候他是七歲還是八歲,他已經記不清楚了。

他們是所謂的父子, 可是若是他的父親心情稍有不好, 便會對他非打即罵, 拿他出氣。

哥舒元瞧不起他。

他的母親是江南人, 後來隨著祖父來到大漠,再一次掠奪中被搶走,又被突厥大王子哥舒成選中,做了他的女人,最後在一年之後生下了他。

哥舒元是哥舒成的第一個孩子, 也是可汗的第一個孫子,可是沒有人在乎他。

他後頸的刺青還是他的母親偷偷刺的。

不過是一個卑賤的私生子罷了,還是漢人生的,在他們的眼中留著軟弱的血脈,就算他再怎麼勇武過人也與大位無緣。

而且還是一個隨時可以利用的棋子。

哥舒成在與哥舒延術的爭鬥中常年處於下風,因此這次聽說了大唐西北的守將換了人,他為了搶奪功勞,就派了不被承認的長子前去刺殺李雁行,奪她的人頭。

也不管他剛剛十六,在漢人的年紀裡還沒有及冠。

哥舒成對他承諾,如果他可以殺掉李雁行,那就給他的母親一個名分。

一個她做夢都想得到的東西。

他還記得,小時候他與母親住在最差的帳篷裡,冬日裡的冷風往裡麵灌去,凍得他們瑟瑟發抖,嘴唇發青,臉色慘白,最後他還發起了高燒,若不是他的母親死命地抱住他不肯撒手,他那次恐怕就活不過來了。

不僅是住的地方,他們的穿衣與吃食都是整個部落最差的,與奴隸幾乎沒有兩樣,所有的人都可以欺侮他,罵他是雜種,朝他身上招呼。可是如果他敢反抗,就像他十歲那年將辱罵他的孩子打得頭破血流,他就會被罰鞭刑,母親也會挨餓。

這也是為什麼他那麼痛恨李雁行抽打他。

那一次,他的母親抱著他哭得聲嘶力竭,冰冷的眼淚淌進了他衣衫下的脖頸,凍得他微微發抖。她求他以後不要再惹事了,幾乎都快給他跪下了。

看著母親哭花了的臉,他點了點頭,一點一點地用手抹去了她的淚痕。

他就這麼一個親人,其他的人雖然都與他有著血緣,卻不屑與他有著親緣。

哥舒元不願意讓她傷心。

於是後來的六年他都忍了下來。

直到今天。

他找到了如今母親居住的帳篷,比原來不知道好上多少。這也是哥舒成對他許下的承諾之一,就是讓她不再吃苦受凍。

帳篷上投射出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在燈下看著柔和而安靜。

他掀起了簾帳,悄悄走了進去:“娘。”

那個女人抬起了頭。

其實如果忽略少年深目高鼻的異族血統,她和他長得很像,尤其是那雙眼睛,都描繪出了秀美的輪廓,帶著一絲江南水鄉的內斂與細膩。若是看著裡麵的瞳仁,即使身處漫天黃沙的大漠,卻仿佛在那一瞬間回到了煙雨重重、杏花紛紛的江南。

她的臉上帶著一絲驚喜,放下了手中的繡活,沒有站起來:“元兒!”

少年冰冷的麵目看見了她的笑容,也不由稍稍柔和下來。

李雁行覺得他的漢語說得磕磕巴巴,其實他與他的母親說話時還算流利。

女人朝他招了招手:“元兒,你這麼多天去哪兒了?怎麼不見你?”

他搖了搖頭:“馬場需要幫手,我就在那裡多呆了幾天。”

其實少年的這個謊言撒得十分拙劣,而他也不會說謊,可是女人卻好像沒有聽出來,點了點頭,溫柔地注視著他:“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哥舒元看著母親在燈火中格外柔美的麵龐,握了握手掌,在身後攥成了一個拳頭,最終還是張了口:“娘……”

“怎麼了?”她凝視著他,目光和婉。

“父親給我派了一個任務,以後我可能會很難常常回到這裡……”他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卻想在心中記住她的相貌。

“難道這一次的還不夠嗎?”

少年聽到這一句話,忽然抬起了頭:“娘?”

他這一次去刺殺李雁行是一個秘密,除了哥舒成之外沒有人應該知道,他之前都沒有與母親告彆,為的就是讓她看不出來自己的異常,也是為了如果自己葬身大漠,她不會太傷心。

女人像是驚了一下,朝他趕忙笑了笑:“沒什麼,元兒,如果是你父親讓你做的,你就去做吧。”

哥舒元卻沒有放下遲疑:“娘,你知道我上一次去乾什麼了,是嗎?”

她抿了抿嘴唇,什麼都沒有說。

少年看著她溫婉的麵龐,一顆心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冷了下來。

是啊,他早該想明白的。

他的母親並不傻,從原來破破爛爛的帳篷搬到如今的住處,而她也即將成為哥舒成的侍妾,難道她就不會想一想為什麼嗎?

想一想與她失蹤了大半個月的兒子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