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四十章(2 / 2)

哈迪斯靜靜站在他的身側,沒有勸阻,也沒有協助。他像一座巍峨的山,擋住從納西索斯背後吹來的涼風,雖然無聲,卻沉默地相護。

納西索斯放心地把後背交給他,專注地彈撥著琴弦。夢裡,寸草不生的深淵慢慢有一片片嫩芽破土,然後一棵棵小草長了出來,在風裡招搖。

是琴音的作用,也是神力的效果。

納西索斯生長在恩納,是水澤植物的神明,他能使植物生根發芽。

納西索斯同樣是冥後,他擁有著冥神的力量,能夠得到深淵的認同,讓水澤植物的神力在這片冥土上起作用。

而他這麼做的原因,隱匿在濃霧中的厄洛斯很快便知道了。在他的右腳被綁縛住的時候,他低頭看向那些無害但纏人的綠草,不禁輕輕哼笑。

“有趣。”

青草在風中交頸私語,好像在給納西索斯傳遞著信息。他的琴聲很快停止,抬眸望向厄洛斯所在的方向。

無儘空茫中,他和厄洛斯完成了一次對視。

厄洛斯金色的眼眸流溢著光彩,他活動一下腳腕,那纏繞在他腳踝上的青草便自覺鬆開了。金色的翅膀在他背後張開,他飛上了天空,留下了一道淺淺的金光。

納西索斯仰頭望去,那道金光已經消失在灰蒙蒙的霧氣中。但他沒有失落,他很清楚,那是厄洛斯給出的訊息——如果厄洛斯不願意,他根本沒可能捕捉到那一縷金光。

“情|愛神,請您與我相見!”

納西索斯對著天空大聲喊道。

他的聲音從天空會響蕩回來,傳進他的耳朵裡。

——相見。

——相見。

——相見。

像厄洛斯的回應,更像他堅定的心。

“納西索斯。”

哈迪斯抓住他的手,穩住他的心情。

忽然,一根金色的羽毛飄飄忽忽,從天空落了下來。納西索斯伸手去接,那根羽毛好像很清楚自己最後的歸宿,乖順地被風送進他的掌心。

羽毛像雪花似的,觸手即化。

納西索斯一愣,下意識收攏手指,耳畔忽然響起一把悅耳的男聲,仿佛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天邊:“沒到時間,你且等著。”

這是厄洛斯第一次給出回應。

納西索斯不是能等的脾氣,但是此刻,他覺得自己不是不能等,愛情箭的神力即將解除,從此,他隻被自己的感情支配。

他看向哈迪斯:“你聽見了麼,哈迪斯。”

哈迪斯點頭。

他又問:“你對自己有信心麼?”

哈迪斯沒有再用點頭來回應,他聲音低沉,十分篤定:“有。”

那就足夠了。

金色的流光從納西索斯的指尖流瀉,他沒有再去捉它。有些東西,再怎麼用力也捉不住;還有一些東西,不用伸手去捉,就在他的心裡。

他笑,眉眼生動。

他不怕。

納西索斯從夢中悠悠轉醒,就聽見睡神修普諾斯的聲音:“冥王陛下,冥後殿下——”

他隻是呼喚他們的尊稱,然後沒有了下文。然而淡淡的笑意在他眼底漾開,他掩藏在心底的擔憂也被放了下來。細心的他早在兩位神祗轉醒的時候,就仔細留意著他們的表情,見他們沒有愁容,眉宇間甚至有幾分輕鬆,便沒了顧慮。

“冥王陛下,您在夢境之中是否有所收獲?”

他問,以便確定自己有沒有必要去請求母神大人,從創世的黑夜女神倪克斯那裡,求一個見到情|愛神厄洛斯的機會。

哈迪斯搖頭,否決了修普諾斯的提議。

他告訴他:“我們沒有見到情|愛神,但是我們得到了他的回應。他讓我們等待,想必不久的將來會有回音。”

修普諾斯願意相信,情|愛神會是一位守信的神明。他為兩位男神高興:“那太好了!”

正說話間,貓頭鷹帶著米諾斯走了進來。米諾斯的手裡捧著一摞公文,遠遠聽見修普諾斯的聲音,連忙接腔:“嘿,修普諾斯,我的好兄弟,不要在那裡讚歎,你要是能幫我接一下這摞文件,那才是真的太好了!”

修普諾斯無言,沒見過比米諾斯更管不住嘴的男神。但他還是迎了上去,替米諾斯分擔了一疊文件。

兩摞文件被修普諾斯整整齊齊地碼好,米諾斯則快步走到冥王的麵前,挑揀出自己無法決定的公務,向冥界最高的主宰彙報。

他昨夜就捧著幾本公文來找過冥王,結果撲了個空。還以為今天也要無功而返,沒想到他們的陛下到底閒不住,又主動來了辦公廳!

米諾斯望著哈迪斯,不由欽佩。他想,真不愧是他們的王,這責任心真的太強了!搶婚的時候不休假,追愛的時候不休假,好不容易他們這些下屬給他放個假,他還惦記著冥界的公事。這要換做是他,早躲沒邊了。

米諾斯並不知曉,今天冥王決定辦公,還是冥後勸的。要論事業心,哈迪斯的事業心已經被納西索斯磨得差不多了,納西索斯的事業心卻在熊熊燃燒。也是奇怪。

雖然比起辦公,哈迪斯更想好好陪著他的冥後,但是公務遞到了他的麵前,他也不會視若無睹。他手捧公文,看向納西索斯:“納西索斯,能給我換一束鮮花麼?”

這是給他派任務呢。

納西索斯睨了他一眼,勉為其難地點頭。

……他才不會承認,其實他挺想呆在這裡。

於是,哈迪斯跟米諾斯討論著公文,納西索斯則捧起花瓶,取出那束即將枯萎的水仙花,用神力將它化成灰燼。

換一束什麼花呢?

納西索斯思忖著,準備去愛麗舍看看。

哈迪斯留意著他的動靜,在和米諾斯交談的間隙遞給修普諾斯一個眼神。修普諾斯何等敏銳,立馬攔住納西索斯:“冥後殿下,如果您要去愛麗舍采摘鮮花,我願意為您代辦,我正好有口信要送到塔納托斯那裡。”

納西索斯不想麻煩他,卻招架不住他的堅持,隻能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修普諾斯領命出去,納西索斯無事可做,便走到書架前,隨手翻開一本詩集。詩是繆斯女神編的,光明神阿波羅曾經將它們廣泛傳播。

納西索斯隻是隨手一翻,就翻到了一首情詩。

那情詩句句動人,字裡行間都是綿綿情意,隻是默讀就讓納西索斯一陣臉熱。

他的手指微微收攏,睫毛顫了顫,想要合上書,到底沒合上,反而鬼使神差地動用神力化出一片紅玫瑰花瓣,悄悄夾|進書頁間。

修普諾斯很快就回來了,他帶回來大束的荼蘼花。小小的白花散落在綠葉間,好像一隻隻小眼睛。好看是好看,但是荼蘼花怎麼看都不像是插花瓶的花吧?

納西索斯自然不會在修普諾斯麵前表現挑剔,他狀似不經意地放下手裡的詩集,就放在哈迪斯的桌上,然後迎上去,接過那捧荼蘼花,把它插|進瓶中。

荼蘼花本來是春末開放,但是到了冥界,它的花期就變得無序了。納西索斯本來想不明白修普諾斯怎麼會選這種花,等到芳香滿懷,突然覺得很不錯。這花香味怡人,確實讓人喜歡。

他把那一枝枝白花侍弄好,那邊哈迪斯也忙完了公務,遣退了修普諾斯和米諾斯,緩緩走到他的身後,將他擁入懷中。

“納西索斯。”

他將頭抵在他的肩上,低沉的聲音仿佛喟歎。

納西索斯覺得有點癢,哈迪斯濕熱的呼吸撲在他的脖頸上,又有種說不出的撩人。他歪頭去躲哈迪斯呼出的熱氣,然而無濟於事。

他的聲音變得緊繃,微微發顫,仍然裝得若無其事:“怎麼,今天隻處理了幾本公文,就讓冥王陛下犯困了?”

哈迪斯在他臉頰蹭了蹭,十分親昵的姿態:“不困,隻是想抱抱你。”

他總是這麼誠實,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撩人。

納西索斯抿緊嘴唇,有些不快。

他伸手去推哈迪斯,反而被抱得更緊。

“納西索斯,乖,讓我抱抱。”

納西索斯不自然地蜷起腳趾,那一刻,他懷疑有什麼操縱了他,他猛然掙開哈迪斯的懷抱,將人狠狠製住,咬住他的嘴唇。

“想抱我,就去床上。”

漆黑的眼眸變得更加幽深,哈迪斯顧不上被咬破的嘴唇,將他打橫抱起,嗓音微啞:“如你所願。”

這是一場暴風,幾乎要把海上的船隻掀翻;又是一場暴雨,要把枝頭的鮮花悉數打落。納西索斯在風雨飄搖中,隻能緊緊攀住他唯一的依靠,兌現他自己放出的“狠話”。

折騰了大半夜,哈迪斯終於放過他。

他的聲音已經破碎,意識模糊,發現哈迪斯在用神力給他清洗身體,他毫無芥蒂地往伴侶的懷裡靠去,低聲喃喃:“哈迪斯,我愛你。”

哈迪斯的吻落在他的唇上,低低“嗯”了一聲。

“納西索斯,我也愛你。”

這不是納西索斯和哈迪斯度過的最美好的夜晚,但他衷心地希望,這一夜不要醒來。

——不要醒來。

——永遠不要醒來。

——不要讓他麵對冷麵的冥王。

——還有……那看陌生人一樣的眼神。

納西索斯擁被坐起,他身上的紅痕一個未消,那樣熾烈地燃燒著。哈迪斯往常會低頭,吻他身上的吻痕,加深它們的顏色。但他這次沒有那樣做。

他揉著自己的額角,眉頭緊鎖,顯得疏冷,不近人情。

“納西索斯。”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隻是少了情深。

納西索斯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指尖不受控製地輕顫著,他低低“嗯”了一聲。

往常這個時候,哈迪斯會捉起他的手,在他的指尖輕吻。

——沒有。

還有互道早安的環節。

——也沒有。

有的隻是無聲蔓延的冷漠。

他的心就在這冷漠中不停下墜,下墜,在哈迪斯再次開口的時候,墜進了冰冷的大海:“你曾經說過,如果我對你的愛確實來自金箭,解除神力以後……”

好奇怪。

為什麼大海裡也會傳出人聲?

那聲音那樣熟悉,像極了他的伴侶——主宰冥界的哈迪斯。

但他不是。

不是他的伴侶。

他的伴侶,他的哈迪斯不會說這樣的話。

那個深愛著他的男神,對他情根深種的冥王,就這樣隨著愛情神箭的神力消散,徹底消失在了這具讓他熟悉又陌生的軀殼裡了?

納西索斯感覺自己的心臟像被插滿了小孔,冰冷的海水不斷灌入,讓它變得沉甸甸,一直下墜,不斷下墜,要墜進海底的裂縫,被巨怪吞吃下肚。

他想起情|愛神厄洛斯說的“時間沒到”。

現在是到時間了麼?

他要把那份愛情收回了麼?

納西索斯想說“不要”,哈迪斯努力向他走了那麼多步,做出那麼多的努力,才有了他們的今天。他舍不得把他們的感情放下,用輕飄飄一個“好”字結束一切。

但是他想,是他告訴哈迪斯,他們之間需要一份尊重。

哈迪斯給了他足夠的尊重。

他有什麼理由不尊重哈迪斯的想法?

被金箭操控了愛情,強擄一個男神成為自己的冥後,好不容易解除神力,還要被他糾纏,哈迪斯會是什麼想法?

他大概不會多說什麼,他總是沉默,不愛表達自己的好惡。

但是他最講原則,他絕不可能勉強自己。

納西索斯想到這裡,覺得有些難堪。曾經華美的長袍布滿了虱子,浪漫的愛情成了勉強。他不舍得,但他不能不舍。他壓抑住去牽哈迪斯手的衝動,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是,我說過。”

“如果你不愛我,我會離開。”

他的聲音顫抖,胸腔不斷起伏,好像下一刻就要窒息。但在窒息以前,他必須給出承諾:“我會,讓一切複原。”

納西索斯說著,手指一點點收攏,直到指節繃得慘白。他的臉色也是慘白的,白煞煞的唇瓣勾起一抹沒有意義的笑容。

反複承諾了那麼多次,終究抵不過神力的消逝。

原來……他從來沒有愛過。

滿室的荼蘼花香中,他做了那樣漫長又靡麗的一個夢。

現在,夢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  荼蘼花的花語是:末路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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