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四十一章(1 / 2)

明晃晃的光從寢殿小小的格子窗照進來, 照亮了一片地磚,卻照不進納西索斯心裡那片荒蕪的土地。

那不是太陽光,是天火。

是哈迪斯為他尋來的,掛在冥界, 照亮這方天空的天火。

他曾經騎在貓頭鷹的背上, 把天火送上霧靄沉沉的天空,然後因為不慎跌落, 被哈迪斯揪住, 打了他的屁股。

那時多難堪啊, 現在想來,竟有些不舍。

納西索斯想回到那一天, 但是他很清楚, 回不去了。

他曾經和哈迪斯一起為冥界布置光明而富有生機的未來。

然而現在, 他的光明,他的鮮活, 都被這份消失的愛情奪走。

哈迪斯已經穿著整齊,他身上的黑袍一絲皺褶也無,好像隨時準備要去辦公——無聲中, 他已經和昨夜的旖旎劃清界限。

他的聲音冷冷淡淡, 在得到滿意的回答以後, 他開始給納西索斯安排:“我會讓塔納托斯幫你收拾東西, 他可以送你去冥河河畔。”

納西索斯沉默了片刻,才說:“不用。”

他像是說給哈迪斯聽,又像說給自己聽:“塔納托斯還有自己的事情,就不麻煩他了。”就像他,也不該耽誤兢兢業業的冥王。

被拒絕了。

哈迪斯沒再糾結這個問題,他起身, 往寢殿外走去,邊走邊說:“既然這樣,你自己收拾東西,你的東西全部帶走,什麼都不需要留。”

……什麼都不需要留。

納西索斯的心揪成一團,好像有隻無形的大手探進他的肺腑,攪得他所有的臟器都在呐喊著“疼,好疼”,他的嘴角卻揚起了笑。

“嗯,我保證,什麼都不會留下。”

哈迪斯沒再多說什麼。

他在無關緊要的神麵前,都是話很少的樣子。

現在的他,才是真正的冥王。

那個用神力為他化出鮮花,為他學習尊重,在他被珀耳塞福涅糾纏的時候給他撐腰,為他建設愛麗舍,讓他在冥界生活過得舒心的哈迪斯,不過是一個意外。

一個曾經美妙過,結局卻不美好的意外。

是該結束了。

納西索斯深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來。

好像要吐出執念,讓自己釋然。

隻是,他還是貪心的。

他希望自己不要再為這段意外付出更多代價。

因為——

他已經夠痛了。

哈迪斯的腳步那樣沉穩,那樣從容,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寢殿門口。寢殿的門轟然打開,他抬起腳,毫不猶豫地往外走去。

“等一下!”

納西索斯忽然叫住他。

他的聲音急而短促,像牧羊的孩童吹出的笛聲,不合時宜的怪異。

話音未落,他就後悔了。他不該說什麼“等等”,顯得他好沒骨氣。既然這段感情注定要結束,就不該牽牽絆絆,拖泥帶水。

這不是他的性格。

可是……

他不舍。

他舍不得那個曾經愛他的男神。

他以為,他們會一直很好很好。他們還承載了那麼多人類的願望,他們曾經在塞浦路斯的祭祀上彼此誓約,會一直好下去……

他要毀掉那個諾言了麼?

哈迪斯回頭,納西索斯對上他冷然的目光。

一股冷意襲上心頭,納西索斯先是感覺呼吸凝滯,然後他擰緊了眉頭。

——不對勁。

他有些困惑,神色卻意外堅定:“你不是哈迪斯。”

“哈迪斯”神色不變,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納西索斯直勾勾盯著他,語氣愈發篤定:“你不是哈迪斯。這是怎麼回事!”

他說不出自己為什麼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那是一種很玄妙的感覺,他無法用言語形容。

再度與“哈迪斯”的眼神對上的那一刻,他心裡的那些過分噴薄的情感終於被壓製下去,理性讓他發現了不對。又或者不是理性,依舊是情感的認知——他不必說出所以然,但是他的伴侶,他的哈迪斯不該是這樣。

那一刻納西索斯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可能真的是怕什麼越容易信什麼,哪怕他總是反複強調自己相信這段感情,其實他的潛意識是不斷否定的,一直動搖的,所以他才會輕易被這個假的“哈迪斯”擾亂了心神。

畢竟……

哈迪斯不愛了,隻要取走金色的神力,他又能恢複如初。

可是他,他是真真實實愛上了哈迪斯。

他是怕的。

怕自己弄丟了哈迪斯,又弄丟了自己。

至於現在,確定了眼前的“哈迪斯”是假的,納西索斯心裡塞滿的鬱氣頓時都散了。他變回了那個理智的,堅定的,無所畏懼的男神。他的眼神變得清明,頭腦也開始迅速思考。

“你是情|愛神派來的?”

“使者?”

“又或者——”

是情|愛神一手打造的幻象。

這樣一想,所有的不對勁都有了解釋。

因為是幻象,所以假的足以亂真。

因為是幻象,所以不合理也會變得合理。

因為是幻象,所以天火變成了更溫暖的,金燦燦的陽光。

因為是幻象,所以寢殿裡彌散著一室花香。

荼蘼花的香味。

淡淡的,縈繞鼻尖,久久不肯離去。

納西索斯大概猜到了什麼……

神力彙聚在他的掌心,他變化出一把巨大的扇子,揚手一扇。神力借著風吹開了,吹散了滿室的花香。

視野驟然跌入黑暗,然後又突然亮起,滿目金芒。

入目是一雙金色的翅膀,比太陽光還要璀璨奪目,根根羽毛柔順而美好,讓人想要跪伏在那雙翅膀之下,親吻他的翅尖。納西索斯勉力抑製住那股蠱惑人心的衝動,他的目光上移,落在情|愛神厄洛斯的臉上,碧藍色的眼眸微微張大。

那真是一張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麵孔,再優美的詞語用在他的身上都會黯然失色,他就是世上最得天獨厚的那一抹光亮,哪怕納西索斯見慣了自己的麵容,看到他的時候,也會有片刻失神。

比他的容貌更優越,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氣質。那是一種說不出的霸道,讓人忍不住要把目光投向他,又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蠱惑,好像撥弄在人的心弦上,讓人想要為他付出所有。

這就是情|愛神。

最原始的,賦予神明情|愛的神。

納西索斯隻是看著他,就不會懷疑他的身份。

再沒有誰會有他這樣的魅力,饒是以多情貌美著稱的愛與美的女神,從海洋裡誕生的阿芙洛狄特,在他的麵前也不止遜色一分。

納西索斯卻沒有放任自己迷失在厄洛斯的魅惑中,他定了定神,直視俊美的情|愛神,說話不算客氣:“尊敬的情|愛神,您雖然沉睡已久,神明間卻一直流傳著您信守承諾的美談。您在睡神修普諾斯編織的夢境中,預兆我明朗的未來,怎麼會變成如此晦暗的幻象?恕我愚鈍,請您明示!”

厄洛斯好像聽不出他話語裡的刺,他微微挑眉,眉眼生動:“那你可能聽錯了,我從來與‘信守承諾’這種美德沒什麼關係。”

他根本不接受納西索斯的奉承,自然也不會被刺紮傷。

納西索斯氣結,他皺眉的樣子更加取悅了厄洛斯,魅惑的神明笑了起來,把整個幻象的空間照得亮堂堂的。他的翅膀輕輕扇動,流光溢彩。他的手虛虛抬起,像最仁慈的神明,要給他的信徒施恩。那是最高高在上,也最漫不經心的動作。

“你不要生氣,納西索斯。”

“你有一張好看的臉,生氣就不好看了。”

納西索斯抿唇,沒有理會他那近乎戲弄的話語。

厄洛斯也不生氣,又說:“你有一點沒有說錯,晦暗的幻象不是我真正想給你的東西,我給你帶來了恩惠——隻要,你願意成為我的信徒。”

他說話時,語氣輕飄飄的,好像一根羽毛搔在人的心上。那樣輕慢,又那樣惑人,讓人想要放棄所有原則,滿足他的所求。何況他所求的隻是信仰,他就像在沙漠中送出甘泉的好心人,沒有誰能拒絕觸手可及的好處。

納西索斯卻抬眸,不卑不亢:“自從我愛上哈迪斯,我已經成為您的信徒,您還要從我這裡拿走更多麼?”

厄洛斯被他取悅:“你很會說話,納西索斯,我很喜歡你。”

他說:“我不要你其他的東西,這世上沒有我想要而得不到的。我隻要你的一滴眼淚,為愛情流下的眼淚最最動人。如果你給我一滴眼淚,我會讓這段晦暗的幻象變成永遠的不可能——哈迪斯會一直愛你,我會賜予你們最動人的愛情。”

納西索斯的眉心跳了跳,他總算明白厄洛斯為什麼要為他布置這樣的幻象了。

原來,這是厄洛斯的警告。

如果他不能讓厄洛斯滿意,他會永遠失去哈迪斯的愛情。

納西索斯覺得有些可笑,原來每一個執掌愛情的神明都一樣,把愛情當作工具,當作玩物,當作一切輕賤的東西,唯一不願意給予的,就是尊重。

至於情|愛神說,他要他的一滴眼淚。一滴眼淚能做什麼?隻能用來滿足他的惡趣味!

不得不說,這位情|愛神厄洛斯的行跡雖然神秘,卻從不掩藏自己。或許強大的神明都是這樣,他們根本不需要任何心計,也不怕被人看透自己的想法,因為他們的實力足夠強大,哪怕被人看破,也奈何不了他們。

然而,厄洛斯從一開始就弄錯了方向。

納西索斯完全不受他的蠱惑,反而笑道:“您是幻象的主人,一定看到了我在幻象裡的選擇——如果我和哈迪斯的感情最終開不出花,我是不會勉強的。”

儘管,他隻是回想那時的心情,就覺得沉甸甸的,無法呼吸。

厄洛斯歪頭看他,魅惑的雙眸裡竟透出幾分近似天真的疑惑:“可是,你回頭了。”

回頭代表著不舍,代表著挽留。

這份心情不難發現。

“再說了,隻要有我的神力加持,冥王哈迪斯的愛情永遠不會是勉強,你又有什麼好顧慮?”厄洛斯的耐心有限,說到這裡已經隱隱有些不快。

納西索斯卻絲毫不憚於觸怒他,他回應他,一字一頓,吐字清晰:“如果一段感情不是發自內心,那就是勉強。我和哈迪斯之所以找上您,就是為了看清自己的內心。”

他眼眸明亮,好像點綴著星星:“我們隻願為愛結合。”

靜默在空氣中彌散。

得不到回應,納西索斯抬眸,用他澄明的雙眸大膽直視高高在上的原始神,赫然發現,揮著金色翅膀的神明還擁有著一雙同樣光輝燦爛的金眸。此時那雙眼眸正凝視著他,忽然一彎,笑了:“真有意思。”

空氣中的粘稠凝滯都被那笑容衝散。

納西索斯聽見厄洛斯的聲音,從天際飄蕩下來,傳進他的耳朵裡。

“納西索斯,你讓我開始有所期待了。”

拋出那把金弓,果然是個不錯的選擇。

納西索斯怎麼聽不出厄洛斯的言外之意?

見情|愛神被自己說服,他進一步爭取:“既然如此,請您施恩,為我和我的伴侶解除愛情箭的神力!”

厄洛斯問他:“你就不會猶豫不舍麼?”

他的語氣有幾分納罕。

納西索斯笑了:“為什麼要猶豫不舍?”

“我們隻是想看清彼此的心。”

“而且,我們彼此相信,愛就在我們的心裡。”

厄洛斯定定看他一會兒,沒有動作,他的身影漸漸淡去,聲音卻依然清晰:“那就讓我看看吧。”看看真正的愛情,到底是什麼樣。

眨眼的功夫,厄洛斯的形象變得幾乎透明。納西索斯心知他即將離開這段幻象,不由往前追了幾步:“情|愛神——”

他的所求還沒有收到答複!

無儘的幻象中忽然刮起一陣風,吹得納西索斯的發絲蓬亂。厄洛斯就借著這陣風力,化作點點熒光,徹底消失在半空中……

他走了。

納西索斯愣怔片刻,突然眼前一黑。

荼蘼花的香氣彌散開,淡淡的,縈繞在他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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