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新年一天天飛快地近了。
還有一周就是除夕,這天天氣晴朗,陽光正好,按摩店裡的客人倒是比往日少一點。
年前總是這樣,人們忙著采買年貨,理發美容店的生意也比往常好,可是按摩店這種生意,卻差了點兒,畢竟附近不少打工的人都返回了老家。
上午本來生意就清淡,小芸難得清閒,正在門口坐著曬太陽,她身後的角落放了張小桌子,避開陽光直射,小樁趴在上麵,認真地做作業。
穆婉麗路過,瞧了一眼,驚喜地叫:“哎呀,這算數都能算到幾十位的加減法啦?”
小芸看不見弟弟的作業,一雙失神的眸子半側過來,抿著嘴溫柔地笑:“特殊學校的老師就是厲害,我們原先怎麼教,小樁連10都數不到。”
穆婉麗一拍大腿:“老師再厲害,也要小樁聰明啊,你沒聽老師電話家訪嗎,說同齡的孩子裡,就數他基礎差,但是進步快呢!”
小啞巴抬起頭,大眼睛眨巴幾下,忽然用手指了指裡麵他和阮輕暮合住的房間,委屈地噘了噘嘴巴,喉嚨裡“嗬嗬”地叫。
穆婉麗無奈地摸摸他的小腦袋:“你暮哥哥和你一樣,在忙著做作業,不能陪你玩啊。”
小芸趕緊笑著說:“麗姐你彆理他,他就是愛纏著暮暮,暮暮馬上要考大學的,叫他安靜學習是正經。”
反鎖的小屋子裡,小房間裡擺著兩張床。
夏天時還能打地鋪,現在冬天了,睡在地上寒氣入骨,穆婉麗就去給阮輕暮買了一張小床,並排和小樁的床睡在一起,阮輕暮也能隨時照顧一下。
阮輕暮趴在小桌上,坐得端端正正,麵前鋪著一堆國畫的水墨顏料。
他一筆一畫,細細地描繪著,宣紙上已經完成了大半,隻剩下近景的細節。
畫了一陣兒,他又換了支筆,蘸取了一邊的朱砂顏料,開始細心描畫。
陽光無聲,時光靜好,不知道在小桌前坐了多久,他終於停下了筆。
站起身,他居高臨下端詳了一下畫麵,誌得意滿地伸了個懶腰。
等了一會兒,待到畫麵全乾了,他才小心地拿起來,轉身開了門。
“媽,我出門一趟辦點事,中午前回來啊!”他和穆婉麗交代了一聲,一溜煙地跑出了巷口,打了輛車,直奔在網上搜好的地方。
市博物館後麵有條文化街,半條街賣文房四寶,半條街賣水粉油畫顏料。有些店鋪裡,也有一些美院的學生把不出名的畫作拿來寄賣。
臨近年關,不少店鋪也都生意冷淡,阮輕暮挨個找過去,終於選定了一家。
店鋪裡門堂光線挺好,後麵半間鋪子卻光線挺暗,有位圓乎乎的老頭躺在明暗相接處的椅子上,懶洋洋的,正在打盹兒。
聽見有人進來,倒是睜開了眼。
阮輕暮打開包,掏出畫卷:“師傅您好,年前能幫著把這幅畫裝裱好嗎?”
老師傅隨便地瞅了一眼:“四尺的啊?要手工還是機器裝裱?”
阮輕暮笑笑:“進您這家店,不就是為了手工麼?要機器的話,哪間店不成啊?”
這話捧得巧妙,也是真心話,老頭兒半睜半閉的眼睛立刻睜大了些,抬起眼皮,看了看阮輕暮。
“小小年紀,倒是會說話。聽人介紹過來的?”他嘟囔著,神色和氣了不少。
阮輕暮看了看四周牆上的畫軸和書法成品:“自己找的啊,從這條街的街頭走到街尾,就覺得您家手藝好。”
老頭兒狐疑地看看他,有點兒不信他能看出什麼好歹來:“你倒說說哪兒好?”
“中國書畫嘛,三分畫七分裱。剛剛那幾家我瞧都不行,用的綾絹和夾宣都次,手藝活兒做成那樣,不行呀。”阮輕暮氣定神閒地伸手一指,準確地指向了旁邊一幅樣品,“師傅,就按這個工藝給我裱吧。”
老頭兒“騰”地一下坐了起來,眼睛瞪大了:“嗬!你能瞧出來這一副用的料子最好、花的時間最多?”
阮輕暮眨眨眼:“嗯啊。”
老頭兒來了精神:“來來,把東西拿來看看。”
小心翼翼地展開阮輕暮帶來的那副畫,他看了片刻:“嗯。”
“嗯是什麼意思啊?”阮輕暮歪著頭看他。
老頭兒揚起眉毛:“嗯的意思就是還成。假如是你畫的,這個年紀這個水準,那就很好。”
阮輕暮笑了:“您咋看出來是我畫的啊?”
老頭兒矜持地背著手,虛點了點畫麵:“五花馬,千金裘,少年意氣啊。筆鋒裡的有些東西,過了那個年紀,一旦垂垂老矣,就沒那個精氣神兒了,懂吧?”
書法繪畫,文字詩篇,都有這個理兒。年輕時的恣意抒懷,就算是稚嫩些,也是年長後再難有的筆端風流。
阮輕暮想了想:“不懂,我還沒老過呢。”
上輩子年紀輕輕就死了,他哪裡體會過什麼叫老邁蒼涼、心緒抑鬱啊?
老頭兒的目光看著畫麵,有點兒被畫麵黏住了似的。
看了一會兒,又扭頭看了看阮輕暮,他忽然直直湊近了,盯著阮輕暮的眉眼。
阮輕暮定定地站著,由著他看了半天,才淡淡問:“老伯,我臉上有墨水點兒麼?”
老頭兒皺著眉:“你這娃娃,有人給你看過相麼?”
“沒有哎。怎麼了,您會看啊?”
老頭兒神色猶豫:“把你生辰八字報給我,閒著也是閒著,我給你算算。”
阮輕暮眉毛一揚,把這個身體原先的生日和出生時辰報了出來。
老頭兒掏出手機,在日曆軟件上找到他生日對應的農曆日子,手指快速微動,掐了幾下,又仔細審視了一番他的麵相,神色古怪,又有點茫然。
“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命格啊……”他喃喃自語,“五行處於死、絕宮位,百分百的還魂借氣命格,原本該是無氣不吉,有特殊際遇方能生還,可偏偏麵相又對不上。”
阮輕暮不動聲色地聽著,冷不防靠近了他,收了笑容:“老伯,我身上經常陰冷陰冷的,不信您摸摸。”
他伸出手,在外麵凍得冰冷的手搭在了老頭兒手背上,冰得老頭兒一個激靈。
他的臉剛剛還映在陽光下,這麼忽然一靠近,不僅一張瓷白的臉就落在了陰影裡,原本帶著笑意的桃花眼也顯得黑白分明,宛如那張水墨畫上的濃墨留白似的。
“對了,我還容易夢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像是多活了一輩子似的,是不是你說的什麼還魂借氣啊?”
老頭兒被他驚得往後一揚,卻很快定下了心神,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阮輕暮見嚇不到他,悄悄撇了撇嘴。
他懶洋洋直起腰,重新站在了陽光下:“老伯,彆開玩笑啦。我沒錢算命的,窮著呢。再說了,我們學的是馬列主義無神論,你可騙不到我的錢啊。”
老頭兒卻不生氣,好半晌,才搖了搖頭,看著阮輕暮的眼神有點微微的憐憫:“多一輩子有什麼好,人活在這世上,那麼多淒慘寂寥,苦難嗔癡,不如忘掉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