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射雕英雄傳十四(2 / 2)

[綜]天生反派 地獄畫師 24443 字 3個月前

他能通過隻觸摸紙張上的墨痕,就判斷出上麵寫的究竟是什麼。

也許有人會誇讚他天賦異稟,但他知道,自己能做到這種事完全與天賦無關,靠得不過是持之以恒的練習。

這種“讀書”方式很慢,也許旁人看完三四本書的功夫,他才剛剛將手中的一本書讀完。所以很多時候,在目不能視的情況下,他更喜歡旁人給他讀書。

但這一次,他沒有這樣做。

即使他早在無數次頭破血流中真切懂得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也漸漸學會了不再抱有無謂的奢望,然而這一次他仍止不住泛起了微末到可憐的期盼。

他用手指一個又一個的摸過每一個字,幾乎要把它們深深地刻入骨髓、靈魂深處。

……

“師弟來此做什麼?”丘處機正要去看看喬衡,正好見到王處一匆匆趕來,於是發話問道。

王處一行了一禮:“師兄,先前的事是師弟的錯,還望師兄海涵。師弟聽聞誌康師侄……身體不適,就過來看望一下。”

丘處機隻當他是聽說了喬衡雙目失明的事情,過來看笑話的。他說:“師弟有心了,師弟還是閉關去吧,為兄在此提前祝師弟功力大增!”

然後他麵色不愉地看了一眼王處一身後的趙誌敬,好啊,自己來看笑話不算,還帶著徒弟來,這是覺得年終大比上時常丟麵子,特意趁著這個時候來找場子了?

丘處機不是個會掩飾心事的人,王處一一看師兄的臉色就知道了他在想什麼。

王處一心中叫苦不迭。

也怪趙誌敬說得不清不楚——當然這也不能全怪他,畢竟馬鈺和王處一為了不觸及喬衡的傷心處,不讓眾人討論這件事,他能知道這麼多事情也多虧了尹誌平這個丘處機的二弟子。而王處一在之前那事上,本就理虧在先,聽了自己徒弟的話,隻以為喬衡在與郭靖比武之前就已經失明了。

他之前的行事的確有故意偏袒郭靖之嫌,個中緣由卻頗為複雜,既有不滿丘處機跟江南七怪打賭這一原因——他同大師兄一樣,都不忍出身於草莽的這七位抗金俠士落敗,也有喜愛郭靖這一因素,當然,也因為他不放心、又有些反感喬衡身上帶著的“金國小世子”這個身份,覺得他留在全真教有可能成為隱患。

但要說他對喬衡多憎惡厭恨那是絕對沒有的。

全真七子在江湖中的名聲並不差,他也時時扶危濟困、行醫救難,犯不著與一個小輩弟子玩命死磕,此番來看望的確是真心實意的。

要是他早知道師侄失明了,他絕不會說出偏私郭靖的話語。

他非但不會說那話,大概連比武之事他都要攔一下,他再欣賞郭靖這個年輕人,也不會縱容他欺負一個剛剛失明之人啊,而且這個失明還是他全真教弟子!他王處一還沒下作到這個地步。

王處一有些埋怨丘處機,當初直說這事不就成了!遮著掩著做什麼!

然後他又有些尷尬。

很多事情都是經不住多想的,否則沒事也能想出三分事來。

當日丘處機為了不說出喬衡雙腕傷勢未愈的弱點,三緘其口的作態,到了王處一的腦海中,就成了丘處機當時在暗示喬衡目不能視一事。

當時喬衡無意與他爭執,隻把他當做跳梁小醜晾在那看都不看一眼的作態,在他眼裡,也正合了失明後該有的樣子。

他對著趙誌敬說:“你先回去。”

趙誌敬不明所以地稱了一聲“是”。

在趙誌敬離開後,王處一又對著丘處機說:“師兄誤會我了,我這次來探望一下師侄絕沒什麼其他心思,就是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畢竟這無緣無故的傷了眼,保不準是中了毒,師兄莫不是忘了師弟頗擅解毒之法?”

丘處機想了想也是,隻好臭著一張臉,給王處一讓開了道路。

兩人在外麵這一番爭執,早就傳入了喬衡耳中。

這個時候,喬衡正好從房間裡走出來。

“師父,師叔,不進來坐坐嗎?”

王處一見他舉止自然,無論是跨過門檻時的動作,還是說話時正好麵向兩人的姿勢,都顯得他與常人無二。王處一禁不住失神了刹那。

“你在屋內呆住就行,我和你師叔有手有腳,犯不著你特地出來迎接。”丘處機嘴裡責怪著,眼神卻在地上飛快地掃了一眼,擔心有石子、樹枝之類的雜物絆倒他。

王處一剛走進室內,就隱約聞到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說不上是甘是苦的藥香。

他的視線無意間瞄到書桌上反扣著的一本書冊,上麵的《先天功》三個字讓他的瞳孔不禁緊縮了一下。再看向喬衡,就見他已經提起茶壺穩穩當當的給幾人各倒了一杯茶水,沒有一滴水灑到杯外。

丘處機對著喬衡說:“你五師叔過來看看你。”他換了個說法,沒有直說王處一是來幫他看眼的。

喬衡明白丘處機的意思,“有勞師叔了。”

“師侄客氣了。”

王處一給喬衡又是把脈,又是觀察瞳孔,最後還用針紮了他手指一下,取了一滴血。

就算喬衡心知這不過是在浪費功夫,也仍然在儘請配合他。

丘處機目不交睫地看著他們兩人,然後就聽王處一說:“對不住了,師兄。”對方這脈象實在古怪,也沒什麼中毒的跡象,真是奇了怪了。

聽到他這樣說,喬衡毫不意外。

丘處機失望,他勉強地笑著說:“無妨,辛苦師弟了。”

他一揮手,“師弟先忙去吧,這裡有為兄就行。”

丘處機目送著王處一離去。

回來後,他看著自家弟子,竟忘了自己之前過來是要說什麼。

普通人大概很難理解江湖中人對自己得意弟子到底有多重視,有時候就連他們的親子都要在徒弟麵前退讓三分。他們傳承的不是血脈,而是一種更為虛無縹緲、無跡可尋的存在,它可能隻是一種理念,也可能是曆經數十年才積攢下來的武學精髓。

尹誌平雖有悟性卻無定力,後來更是迷上了內丹術,與自己這個當師父的傳授的本領來了個背道而馳。

他這個大弟子,有悟性有定力,資質勤奮無一不缺,且又尊師重道,說是對長輩言聽計從也差不多了。雖然為了讓他修身養性,馬鈺沒有讓他修習自己的一些獨家技藝,但丘處機毫不懷疑,自己這個大弟子早在耳濡目染中參透了其中的奧妙,隨時都可上手。

況且,丘處機因喬衡的身世問題,對他心存慚愧,隻恨不得把自己懂得一切都教授給他,好彌補一二。

可想而知,丘處機在他身上傾注了多大的期望。

為人長輩的總有一種很奇怪的矛盾心理,既希望小輩子弟能夠成龍成鳳、出人頭地,又覺得即使平凡一世也沒什麼不好的,隻要對方能夠平安喜樂、無憂無慮的過完這一生,再大的榮耀都入不了眼底。

所以,丘處機怕的不是自己的期望落空,他怕的是喬衡自己的期望落空,就此一蹶不振。

每個人都有一個為之奮鬥的目標,那麼喬衡在此之前對自己的期望什麼呢?

丘處機不得而知。

喬衡從沒有對彆人說過。

喬衡能夠感受到丘處機的視線正停留在自己身上,對方卻遲遲沒有說話。

他隻好率先打破了寧靜:“師父?”

丘處機不自在地移開視線,然後看了一眼書桌上的書冊,他說:“好好練《先天功》,若是能將它練至大成,你重陽祖師泉下有知想必也會開心的。”

說不定練好後還能讓雙目複明。他在心底對自己說道。畢竟這是一本性命雙/修的秘籍,肉與靈同時得到鍛煉,誰也說不準它究竟能不能讓人的雙眼複明不是嗎?不過如果隻是修複體內的暗傷的話,那是絕對可行的。

“師父放心就是,弟子定不會辜負眾位師長的期望。”

丘處機聽他這樣說,忍不住道了一句:“……量力而為就行,凡事不必強求。天道忌盈,業不求滿。”

喬衡愣了下,然後隻是笑了笑。

丘處機希望他是真聽進去了,而不是在敷衍。

在丘處機離開後,喬衡臉上的笑意也隨之淡了下去。

好一個不必強求。

但是,如果連他自己都不去爭取,難道還要等著蒼天發發慈悲心來施舍他不成?

此後,喬衡全身心的投入了《先天功》的修煉中。

很多人都喜歡用“全身心做某事”這種句式,略帶誇張的描述自己的專注程度,不過對於來喬衡來說,“全身心”這三個字說的隻是一個事實。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呆多久,更不知道下次轉世時遇到的世界規則允不允許世人習武,他的心中積攢了數之不儘的“不知道”,他是如此的厭惡這種無法自控的茫然無知,他想要改變,為此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丘處機見他練功時全神貫注,眉目間甚至帶著些許輕鬆之態,沒有因雙目失明而自暴自棄,心中的擔憂消散少許。還是大師兄聰明,懂得用其他事情分散掉自家弟子的心思。

他猶記得青年在剛接過《先天功》時,眼底泛起的如螢火般微弱的喜悅。

然而隨著喬衡修煉的時日越長,丘處機卻察覺出不對來了。

青年眼底的那點光亮,逐漸泯滅,消融於比以往還要深沉死寂無數倍的黑暗中。

……

喬衡從自己的練功靜室中站起來。

他走到自己放置《先天功》的地方,把它拿到手中,手指在封麵上慢慢摩挲。

他的雙手猛地握緊,紙頁卷起。

毫無預兆的,刷的一下,這本薄薄的書冊頓時化作漫天雪片,洋洋灑灑地落了滿滿一桌子。

胸中一口鬱氣無處可去,喬衡雙眼深不見底。驀地,他失笑出聲,這聲音在落針可聞的靜室內是如此的清晰,充斥在這笑聲中的淒涼之意更是被加倍凸現出來。

這兩日,因為到了練功的緊要關頭,為了儘快得知他的猜想,就算是在進食、休息時,他也在思索關於功法的問題。

這具軀體本就臨近崩潰,在這樣非正常的作息狀態下,他精神高度集中時,還沒覺得怎麼樣,然而此刻,作為他精神支柱的存在轟然坍塌,被他強壓下去的不適陡然翻滾而出。

胃部一陣絞痛,即使以喬衡的定力也忍不住悶哼了一聲,他連忙扶了一下桌子,卻不慎將桌麵上的白瓷筆筒打翻在地,桌子也被他撞偏移了一寸。

他的手指緊緊地握著桌沿,慢慢地半蹲下身,一隻膝蓋不顧灰沉以及不遠處的陶瓷碎片抵在地麵上。他偏了下頭,吐出一口帶著鐵鏽味的紅色液體,有一部分液體吐之不及,嗆咳到了氣管裡。

喬衡難受得緊皺起雙眉。

最近,丘處機越想越覺得喬衡的狀態不對,這幾日隻要他閒來無事就會守在喬衡閉關的靜室外,生怕他練功出了岔子。

這一日,他剛來到靜室外,就聽到裡麵傳來“啪”的一聲脆響,像是什麼瓷器掉在了地上。同時,他還聽到一陣桌椅的腿腳與地麵摩擦發出的聲響,似是有人撞到了桌子。再然後就是一陣激烈的咳嗽聲。

丘處機心中一凜,二話不說,直接一腳把靜室的木門踹開。

“康兒!”

他見喬衡半跪在地不停地咳嗽著,青色道袍的前襟處沾上了鮮血,他的腦海中一片混亂。

地上的那灘鮮血更是刺目至極。

喬衡強行平複呼吸,他撐著桌子站了起來,一邊輕咳著,一邊習慣性地說了一句:“師父,弟子沒事。”

丘處機差點沒被他這句話給氣暈過去。

他充滿悲意的斥罵道:“這還叫沒事,什麼叫做有事?!非得缺根胳膊斷條腿你才滿意是嗎?”

他嘴裡這樣斥責著,上前扶著喬衡的手卻在止不住地顫抖。

丘處機將喬衡帶出靜室,回到他的房間後,強硬地命令喬衡躺在床上閉目養神。

他坐在一旁,一邊給弟子把脈,一邊尋思著藥方。喬衡的脈象一如既往的奇怪,丘處機隻得如以往那般估摸著給他開個藥方。但他知道,這求得不過是一個心理安慰罷了。

丘處機轉頭狠狠瞪了喬衡一眼,說:“我當日說什麼來著?”

其實他不過是借著說話,來掩飾自己仍處於慌亂的內心罷了。他隻要一回想起,他剛踹開門,結果看見自己的得意弟子跪伏在地,口吐鮮血的場景,他就無法鎮定下來。

喬衡極為認真地想了想,師父指的是哪一日說的哪一句話,然後試著問:“可是‘量力而為,凡事不必強求。天道忌盈,業不求滿’這句話?”

丘處機是真以為他早就把自己的話給忘了,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想著。

他說:“弟子一直記得。”

丘處機:“可你懂嗎?!”

青年的雙眼裡一片迷茫空無,也不知是因為目不視物才顯得如此,還是他此時的心情正是這般。他說:“弟子現在懂了。”

丘處機盯著他那雙已經什麼都不到的眼睛,像是要辨彆他這話的真假。好一會兒後,他才悵然道:“就怕你又是在敷衍我。我去給你煎藥,你老實休息一會兒。

蒼白著一張臉的青年,默默地閉上了眼。

丘處機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他懂,他當然懂。

凡事不必強求……

這個道理沒誰比他更懂了。

有的人縱是無理也要掙出三分理來,而他卻是有理也要先矮三分,然而就算他做到這種地步,也無法換得一個清淨,個中滋味實在一言難儘。

可是,他到底強求什麼了?

錢權財勢他一個都不要,他要的不過是芸芸眾生生來就有的權利。

——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

——眾生必死,死必歸土。

他所爭取的,明明是他本就該有的啊……

……

一年又一年,終南山上的杏樹由黃變青,再由青變黃。淒冷蕭瑟的秋風一吹,黃色的扇狀葉子飄飄揚揚地落下,不一會兒,地上就積了一層薄薄的黃毯。

一個正在掃落葉的小道童,抱著比他還要高上少許的大掃帚,滿臉崩潰地說:“三清在上,這要掃到何年何月啊!”

他旁邊還有一個看上去比他大上兩三歲的小道童,他說:“師弟,要不要我幫你掃?我保準不會讓師父知道的。”

“師兄你真是太好了!”

年紀稍大點的小道童裝模作樣地輕咳了一聲:“師弟,你瞧師兄我這麼好,那你告訴師兄,你半月前使出來的那招是跟誰學的好嗎?”

另一個小道童皺著一張臉,神秘兮兮地說:“師兄,你可彆跟彆人說。那是三個月前的時候了,那天我不小心迷了路,結果不知怎的,居然轉到長春子道長的居所附近了。然後我見到了一個好年輕的道長,真的好年輕,比師父還要年輕許多,可是他讓我叫他師伯。他當時正在練劍,他好厲害的,那個劍招就是他教我的!”

“哪個師伯?”

“我也不認識,我沒在年終大比上見過他。後來我又想去找他,結果被師父知道了。”小道童垂頭喪氣地說,“師父不讓我去找師伯,師父說我太鬨騰了,我去了隻會打擾師伯養病。”

稍年長點的道童啊呀了一聲:“是不是那個……”

“哪個?”

“就是長春子師祖啊!”

“長春子道長的胡子都一大把了,怎麼可能是他!”

“不是他,我是說你口中的那個師伯應該是長春子師祖的弟子!”

“不是尹師伯,我認得尹師伯的。”

“你笨!我是說尹師伯的師兄,長春子師祖有兩個弟子啦。”

小道童不可思議地瞪大了圓滾滾的眼睛。

每一個全真教新入門的弟子,都知道教內有一個很神秘的長輩。

聽說他當年靠著一首基礎得不能再基礎的《全真大道歌》與一套每個全真教弟子都會的《全真劍法》,連續數年在年終大比上奪魁。隻是後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再也不曾參加年終門派大比,但教內的諸多長輩都公認他是這一輩的弟子中最出色的一個。

據說他明明是長春子道長的徒弟,卻沒學過長春子道長的獨門武功,反而跟在掌門身旁潛修了數年,還有人傳言,長春子道長不教他武功,是因為掌門是在代師傳藝,他學的是開派祖師爺重陽真人傳下的《先天功》。

很多剛入門的小弟子,在聽聞了他的事跡後,都希望能夠拜入他座下當弟子,然而這位神秘的道長一直不曾收徒,彆說是親傳弟子,就連記名弟子都沒有。

稍年長點的道童羨慕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師弟,這還真是傻人有傻福。他拍了一下師弟的腦袋:“好了,彆傻笑了,快點掃地!”

小道童回過神來,看著滿地的落葉,欲哭無淚地說:“師兄你可一定要幫我,光我一個人絕對掃不完的。”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古樸悠揚的鐘聲從正殿傳來,那聲音帶著幾分前所未有的莊嚴沉肅,一下又一下,有如直擊在眾人心頭。

小道童抬頭:“不是剛敲過鐘報過時辰嗎?”

“不是,這不是在報時,這是……喪鐘。”

“師兄,是哪個長輩去世了?”

“我也不清楚。”

又是一陣秋風拂過樹梢,枝椏上僅剩的葉子也簌簌的落了下來,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乾靜默地樹立著。

“好啦,快點掃葉子。”

“哦,好。”

最後一記鐘聲響起,聲音綿長雄渾,縈繞不絕,驚起一片飛鳥,飛向不知名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