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1 / 2)

種植糧草上的失敗,令學子們深感挫敗, 不少人因此而怨恨段潁教得太少, 又太過嚴苛。

此番聽蔡邕為段潁說好話, 少年人本就容易受到影響, 不少人已是漸漸放下了對段潁的那絲恨意,可是怨念是絕對不會少的。

蔡邕是性情中人,情感豐富,才華橫溢, 他或許與荀緄一樣和睦如春風,從不說一句重話,可從他眉目間的憂鬱能看到他的內心, 眼眸中的清泉,似乎能倒映出蒼生與黎民的樣子。

學子們掛紅以後,擁有補考的機會, 糧草種植需要季節與時間,短時間之內恐怕是不能夠補得上成績的,段潁想出了一個法子, 他打算帶領學子們去勘查洛陽城防,運用二年級最後的一段時間, 為學子們再上一場生動形象的軍事課。

這一日, 曹瞞又一次前去問橋玄問題,路經蔡邕的書室,側耳聽見了蔡邕正在規勸段潁:“段將軍對待學子們一片好意,可是否太過急躁了呢?拔苗助長反而得不償失, 學子們年幼稚嫩,需要先生耐心教導,傾心澆灌的花朵才能開出鮮豔的顏色,您這般授課,學子們隻記得了苦痛,或許會對您的課程產生恐懼,抗拒。”

段潁語氣溫和而客氣,對待像蔡邕這樣的名士,這位冷硬的大將軍難得的沒有臭著臉,即便蔡邕是在勸說他,也沒聽他有絲毫怒意。

段潁道:“傾心澆灌的那是嬌貴的花,不是野草,災難中嬌花生存不下來,唯有野草勃勃生機。他們都已經是十六歲的年紀了,在邊境,十六歲的新兵都已經拿著屠刀拚死廝殺了,在百姓們家中,十六歲也已經是成家立業的年紀了,我們的時間不多,隻有五年,這屆學子就要畢業了,五年時光,我們又能夠教導他們多少東西?”

是的,五年太少了,橋玄一生沉浮官場二十載,段潁做了將軍三十年。

段潁道:“我們都老了,我們又有幾個五年?你可知,外麵形勢越發嚴峻了,大漢沉屙在身,黨錮期間,死去多少可以治國的官員!這些學子,唯有在太學期間能夠受到我的影響學習到一些知識,待他們做了官,成了我的同僚,還能聽得進我的勸告嗎?到時候身處其中,又會有多少生不由己?”

對於官場之事,蔡邕並不予點評,他輕聲歎息:“將軍希望學子們種植軍糧能夠有所防範,何必以這樣殘酷冷漠的方式去傷害他們稚嫩的心靈?”

“心,隻有在千錘百煉中才能變得堅韌,”段潁道:“種植軍糧的法子,藏書閣不是沒有,他們互相合作,又能翻閱先人的記載,若這樣都不能夠完成,我隻會感到失望。”

蔡邕微微皺眉,他並不讚同段潁的話,在他看來,耐心的教導學子們懂得知識才是更好的方式。

“若是沒有這一場大雨,段將軍可會讚揚這一群學生?”

曹瞞悄悄蹲下身,他非常好奇段潁會如何回答,當即捂住了自己的嘴,豎起耳朵聽牆角,絲毫不知橋玄正悄聲無息地來到他身後。

段潁道:“若沒有這一場大雨,我會一把火燒了那一片軍糧。”

蔡邕一噎,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和段潁溝通。

這位將軍,脾性實在古怪,要說他故意要為難學子們,卻也不儘然,段潁是真心將這些學子們當作徒弟在教導。

曹瞞蹲在牆角,瞪圓了眼睛,探出頭去看段潁的表情,氣呼呼地胸口一陣起伏。

好哇!這壞段子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他們通過這一門考核!

段潁淡淡道:“早在一開始我就說了,我叫他們種的是軍田,軍田時刻都被天災**惦記著,他們不去設置保護,唯有由我來給他們深刻的教訓。”

“您該和學子們說這一些,好好上課,他們會聽的,”蔡邕無奈道。

“他們現在聽了我課堂上的叨叨,過個幾年也就忘得差不多了,”段潁輕哼一聲:“現在我讓他們掛紅,這群崽子一個個咬牙切齒,想必對這一次的事終身難忘。”

“天下武將們屯田種地的時候,可沒有指導書籍,”段潁提到了橋玄:“你看橋子,當初就是吃了讀書少的虧,多慘?種地不會,丈量土地不會,什麼都不會的去任上,險些丟了性命,眼睜睜看著百姓們賣兒賣女,啃樹皮,餓死的滋味可不好受。那時候,哪裡來書籍讓他去翻閱?”

蔡邕不說話了,提到老友橋玄的傳奇人生,他隻能無奈輕笑。

接下去的談話,曹瞞並沒有再繼續聽下去,他被人捂住了嘴,嚇得差點運氣內力去掙開,耳邊一聽是橋玄在喊他,忙乖乖的被拎走。

橋玄將曹瞞放到自己的書房,不讚同道:“偷聽也就罷了,怎麼能發出聲響?眼神也彆總是盯著人看,以段潁的警惕,若不是我將你帶回來,他定是會發現你的。”

曹瞞張張嘴,氣憤難平:“他壞!他還說要燒毀我們的糧食!”

“段潁是在以教訓你們的法子,讓你們長記性,”橋玄解釋道:“軍事課程內容我與段潁有分工,我負責理論,他負責實際,單單以軍田測量、防護而言,課堂之上我有講過。”

曹瞞瞪他:“誰能知道兩堂課是串在一起上的。”

“你們以後入了官場,可沒有人來告訴你們上的是什麼課,考的是什麼難點,”橋玄點他腦袋:“我和你關係好才和你說的,你彆說段潁不教你們知識,他教給你的內容,比我更多。而曹吉利你,在我這裡學到的比其他學子更多,彆人想不到,你怎麼可以想不到?”

曹瞞被他說得一陣臉紅:“我,我沒想到你們會串通在一起。”

“所學的知識,翻閱過的竹簡,不是看過就行,會背就好的,你要將它們記在心裡,活用它們,這樣這些知識才是有意義的,”橋玄因曹瞞總是來提問,與他關係親近,說起話來並不像是師生,反而像是朋友之間的規勸。

曹瞞本身性子叛逆,看似乖巧,最不喜歡的就是彆人的訓斥,他雖然表麵上會誠懇認錯,心理指不定在犯嘀咕。

橋玄深知這一點,為曹瞞將段潁的目地揉碎扳開來為他解釋:“他希望能夠有學子在畢業的時候,鼓起勇氣去外麵看一看,而不是龜縮在洛陽這一塊安逸的地方,之後的三年,他還有更多,更可貴的知識教導給你們,你們千萬不要因為一時的苦與累而退縮,等過個十年,二十年,等你到了我們這樣的年紀,再回頭看一看現在的經曆,你會感到慶幸的。在最美好的年紀學到了最寶貴的知識,在千錘百煉中成就了未來的你,而不是像我一樣,總是後悔年輕時候的虛度光陰。”

橋玄提到了自己的經曆,令曹瞞好奇不已:“橋子年輕時候虛度光陰嗎?怎麼會呢,您什麼都懂,年輕的時候難道不是大才子嗎?”

橋玄啞然失笑,自嘲道:“那能啊!你去問問你父親,我可是當年太學裡遠近聞名的紈絝子,調皮搗蛋,招貓逗狗,小學部被我鬨得不可開交,將我退學,待我因關係進了大學部,大學部也受不了我的離經叛道,又將我退學了。”

曹瞞眼睛都瞪直了:“您曾經被退學兩次啊?”

“不好好學習,整日裡懲凶鬥勇,”橋玄嘲笑當年的自己:“就像個沒有腦子的莽夫,滿腦子都是江湖俠義,伸張正義,實際上空空如也,什麼都不會。”

曹瞞一愣一愣的:“那,您是怎麼學會那麼多東西的啊?您現在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會,不僅會,還精通,您那麼厲害,難道是遇上了厲害的先生嗎!”

橋玄視線飄遠了一些,回憶起了自己過去的那一段時光,目光恍惚中透露著懷念,他遺憾道:“我哪裡有你們這樣的好運氣,遇到那麼多用心教導你們的先生,當年的太學,大多數的先生都與小徐子是一樣的,我聽不進課,腦子裡什麼都不會,現在會懂得那麼多,那是被現實逼的,到任上去學的。”

“我不會種地,任上的農民們會種,也有精通此道的人,可是那地方的豪強地主們將土地、糧食都給包了,普通的農人沒有好的技術,我隻能去找豪強們豢養的農人學,再將那些能夠利於種地,增加糧食產量的法子教授給農民,那一年啊,是難得的豐收年呢!”橋玄聲音輕柔,邀請曹瞞到自己書案前坐下,他擼起了自己的左手袖子,露出了一片猙獰傷痕的左手胳膊。

“這些,都是燒傷,”橋玄指給曹瞞看:“我的行為讓任上的糧產多了,豪強地主們無法賣出高價的糧食,導致糧穀堆積在倉中,於是他們派人來,一把火將百姓們收起來的糧都燒了個乾淨,就連官府之中,也有他們的內應,聯合起來給了我沉痛的打擊,他們把官府中的糧都燒了!”

曹瞞驚呼出聲:“怎麼可能?!豪強地主竟膽大至此,還有沒有枉法?!後來呢,橋子帶官兵去抓捕他們,將犯人繩之以法了嗎?”

橋玄搖了搖頭:“我的上司與豪強地主是串通的,剛到任上的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覺得我礙了他們的眼,阻礙了他們貪汙發財的計劃,於是□□,叫了一夥強盜來殺我。”

曹瞞聽橋玄說故事,那是心驚肉跳啊!每當橋玄說起自己過去的時候,都會將傷口露出來給曹瞞看,他指了指自己一側沒有耳垂的耳朵,對曹瞞道:“這裡的耳垂,是被強盜割下來的,他們的目標原本是我的頭顱!千鈞一發之際,我就地一滾,拚死逃出生天,遇到了當時附近的駐軍,獲得了駐軍將領段潁相助。”

曹瞞一眨不眨地盯著橋玄的一側耳朵看,那邊現在已經愈合了,留下了些許傷疤痕跡,以觸目驚心的形式告訴曹瞞橋子驚心動魄的過去全都是現實。

“之前我就說過,我所有的知識,全部都是在任上學的,大水淹沒村莊,沒有排水渠的時候,我後悔啊!我後悔當初沒有好好學習藏書閣中的聖人之書,後悔被小人所蒙騙,可是那個時候,後悔都沒有用了,”橋玄歎道:“我靠著家中長輩的安排獲得了官職,原本想要得過且過,就這麼混混,在任上吃香的、喝辣的,那時候我天真得可笑。”

“我遇上了瘟疫,差一點又要死了,”橋玄自嘲:“你覺得我命大嗎?連瘟疫我挺過來了,我的家人逼迫我棄官回鄉,我不肯,父親一氣之下與我斷絕了關係,我被貶官,被流放,服勞役,我還得罪了好多權貴,起起伏伏地人生可真有意思。”

橋玄注視著曹瞞,視線透過他,仿佛在看另一個人的影子,他意有所指說道:“然後,我遇上了一生中的貴人,他博通古今,內斂風華,成為了影響我一生的導師,也是他教會了我,什麼是家國,什麼是責任,他喚醒了我的誌氣,引導我成為‘帝之輔弼,國之棟梁’。”

“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寄托在我的肩膀上,”橋玄訴說著自己的過去,為曹瞞展示出現實的殘酷:“當我發現自己肩膀上重擔的時候,就開始不斷地學習起來,從二十多歲,到現在五十多歲,沒有一日是停歇的。二十多年匆匆就過去了,現在我的腦子裡有了知識,我成長為了我想要成為的模樣。即便如此,我也一樣還是會犯錯,我想,或許我的學習,會隨著我的死亡一起帶到棺材裡吧!若我以後去世了,我也不要其他的陪葬品,多給我幾捆竹簡,我就高興了。”

橋玄說著說著,回過神來,見曹瞞目瞪口呆的張著嘴巴,不由樂了:“聽呆了?你不是很喜歡聽故事?”

曹瞞結巴道:“是,是很喜歡,橋子的故事,太驚心動魄了,我都聽呆了!”

橋玄笑道:“有人告訴我你喜歡聽故事,正好我也喜歡講故事,你來聽,我來講,不是正好?”

曹瞞咧嘴笑,撓了撓頭:“是誰告訴橋子我喜歡聽故事的?”

該不會是陛下吧?!

橋玄神秘一笑:“不告訴你。”

曹瞞心有不甘,還想再問,橋玄則擺了擺手道:“你來這裡,定是有問題想要問我,我們可以開始今天的教學。你說啊!這太學裡頭鼓勵學子們進學,先生們一個個都等著人來提問,開學至今,也唯有你跑得最勤快了。”

“學子也是因為喜愛兵書,才來提問的,”曹瞞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

“有自己的愛好是好事,但是其他知識,你也需要抱著敬畏與求知的態度去學習,”橋玄提了一嘴,見曹瞞連連點頭,一臉認真,笑意更深:“阿瞞,你比我聰穎,也比我更早認識到知識的可貴,未來你的成就絕對不會低於我。”

“橋子以友人的心懷來包容我,以先生的耐心來教導我,學子感激不儘,”曹瞞拜謝橋玄,被他拉住了手腕。

“不用感激,我與荀總長,都知道你曾是陛下的伴讀,這一點你心裡應該清楚,我教導你,是要求回報的,”橋玄直言道,神色坦蕩,在他看來,這並沒有什麼可以藏著掩著的,他這個人,喜歡“真”,不喜歡弄虛作假、虛與委蛇。

曹瞞應下了,心下對橋玄的敬仰更深,在他看來,像橋子這樣心懷溝渠、胸有大義的大官,那是真正的治世能臣,能有機會向他學習,那是天大的好運氣。

曹瞞走後,橋玄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喃喃道:“當年你對我的栽培,近日將由我回饋在你孫子身上,自然輪回,當真奇妙,現在,我或許能夠理解一些你當初的心情了。”

橋玄追憶起了往昔時光,心中最崇拜的那一個人現在已經進入了墳墓之中,而他的後人,將由他們這一代人來進行教育,培養成為新的帝之輔弼。

曹瞞回去以後,為大夥兒帶來了之後幾年段潁將會教導大家其他知識的消息,住處的學子們唉聲歎氣,更有人嚷嚷道:“他不是將軍嗎?將軍難道不是很忙的嗎?為什麼段潁這樣厲害的將軍不去守衛邊疆,反而在此與我們過不去?”

“可是,能夠有段潁這樣厲害的將軍來教我們,難道不是我們的幸運嗎?”曹瞞反問同窗:“這世上能夠幾個人沒夠獲得段將軍的教導?”

“聽你這麼一說,我們還是幸運的了,”袁術哀怨伸懶腰。

曹瞞自己清楚段潁的苦心,對他沒那麼大深仇大怨,其他學子的怨念可不是那麼容易消弭的,況且,段潁也不是會主動解釋的人。

不久,段潁將補考科目的消息告訴了二年級生,將所有的學子們排為了一隊兵,將學子們帶到了洛陽城的守衛屏障——虎牢關。

虎牢關地勢險要,北黃河南山林,作為守衛洛陽城的最大軍事要塞,這裡駐紮了大量的軍隊,一旦虎牢關破,洛陽城就成了敵人嘴邊的肉,輕易就可吃進嘴裡。

段潁帶領學子們,教導他們勘查城防,城池攻取,城池防禦,騎馬、駕車、射箭、紮營、急救等等,全都為學子們現場教學,現學現考。

這場教學,所涉內容之多,眼花繚亂,學子們腦子都不夠用了,每天除了要記下授課內容,還要忍受體力上的折騰與飲食上的虐待。

“你們以為做將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的嗎?大戰之前,補給尤其重要,安營紮寨不是嘴上說說的,怎麼才能安營紮寨?兵卒們怎麼吃飯,附近水源怎麼利用,傷員如何處置?”

段潁所提到的所有內容,竹簡上都有記載,橋玄也有教導,被這麼問到,曹瞞頭腦靈活,很快便能回答問題。

段潁滿意點頭:“理論知識可以了,接下去就該運用到實際了。”

這是段潁授課至今第一次誇人!

儘管是“可以了”三個字,卻讓曹瞞受寵若驚,心情飛揚,仿佛要飄到天上去。

隨後,段潁說了一句話,將曹瞞給說懵了:“那就做吧!”

做?做什麼?

還能是做什麼,安營紮寨,挖坑燒火!

學子們傻了眼,段潁則一擼袖子,親自做了示範。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曹瞞吃進了一輩子都沒有吃過的苦頭,飯燒糊了,餓肚子乾活;射箭騎馬,磨出一身水泡;鞋子壞了,衣服破了,自己縫補;駕駛馬車,戰車壞了,還要自己去修。就連加餐想要吃肉,都要自己去山中打獵,打不到野味隻能眼睜睜看著彆人吃,自己乾吞口水。

考核結束的那一日,段潁聚集來了所有的學生,宣布道:“你們都合格了。”

驚喜來得太快,令人防不勝防,一隻隻曬成黑猴的學子,呆呆地望著段潁,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段潁露出了有史以來第一次笑容,驚豔地黑猴們全都張大了嘴巴。

原來段潁也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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