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1 / 2)

曹瞞被劉宏這麼一說, 啞口無言:他確實不明白劉宏的處境, 可單從他在太學習期間所見所聞而言, 劉宏所說的難處並不是空穴來風。

“我當然對你的心意也是一樣的,”曹瞞氣勢頓時就弱了幾分,剛才還有些激動的情緒也如同被戳破的氣球,一下子飛走了。

“我一直都在努力學習治國之道,為將之道,為的就是以後能夠站在朝堂上做個能臣, 輔佐你創太平盛世。”

劉宏表情柔和了下來, 他微微笑道:“我就知道, 阿瞞還是以前的阿瞞,一點都不會變。”

曹瞞張了張嘴,心情一時有些沉重, 不,他其實是變了的, 若非是明知道劉宏將他當作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兄弟,他也不會來到這裡, 冒犯陛下, 指著他鼻子罵,還搖晃他。

說白了,還不是仗著劉宏與他之間的感情深厚,料準了他不會與他計較。

曹瞞不由有些愧疚,他已經沒有辦法將劉宏當作曾經同睡一個床的好兄弟了,劉宏成了陛下, 而他以後是臣子,陛下與臣子之間,理應有一條鴻溝,一段適度的距離。

曹瞞會這樣認為,源於祖父曹騰的故事,在曹騰說起小滕子故事的時候就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小滕子與小太子之間,身份地位的差彆一直都存在,深厚情誼的保持,需要以真誠的心換取真誠的心,也需要小滕子識時務,知道自己的本份。萬事若沒有一個度,遲早要觸及底線,而帝王的底線,從來都是他的統治與權威。

劉保到死都念叨著曹騰的好,何嘗不是曹騰苦心經營之下的情誼?帝王身邊的近人太多了,能夠影響帝王的人也太多了,曹瞞不像曹騰,無法像曹騰一直伴隨在劉保身邊那樣與劉宏在一起。曹瞞也不是曹騰,他向往的是更廣闊的世界,而不是皇宮中的方寸天空。

究竟以後能不能與劉宏維持情誼,曹瞞不知道,但至少,他會將他所能做的做到最好,不忘記初心,牢記與劉宏的約定。

劉宏見曹瞞悶悶不樂,心情複雜,盛世美顏就連不高興都那麼好看,讓他甚至想要違背本意,去將之前所下的命令收回,就想看一眼阿瞞的笑容。

劉宏搖了搖腦袋,生怕自己成了那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他再次對曹瞞道:“阿瞞下次來,不必弄得這般……美貌,醜一些也無妨,左右旁人認不出你來。”

曹瞞愣了愣,微微點頭:“醜一些的妝容我還不會,不過若是粉塗厚一些,胭脂用得多一些,眉毛畫粗一些,或許就醜了。”

二人許久沒有見麵,若是放了以往,恐怕有一堆話要與好朋友說起,可事到如今,二人剛起爭執,交流的興致都不是很高。

黨人的事情,他已經說得夠清楚了,希望劉宏能夠不要隨意誅殺朝臣,他若不聽,曹瞞也沒辦法。

劉宏扯開了話題,問起了曹瞞在太學之中的學習情況,待聽到他拿了好幾門課程的第一,臉上的笑容更真實了幾分。

他對曹瞞鄭重道:“阿瞞,我等你長大,我也在長大。”

曹瞞對劉宏更加愧疚了幾分,正如橋玄所斷言的,曹瞞此人重情義。

而劉宏,心眼就那麼大,裝下了母親與好兄弟,再裝不下其他,他或許對待朝臣冷酷自私,可對待“自家人”,那是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厚待。

董太後窮慣了,成為太後以後喜愛奢華與享樂,建宮室,搜集珍寶,搜刮錢財,買賣官職……劉宏全部都知道,可那又怎樣,隻要母親高興就好,國庫裡的財寶那麼多,每年還有各地諸侯國的孝敬與稅收,隻要太後喜歡,拿幾樣也無妨。

曹瞞若是喜歡權力與財富,彆說是一個王侯的爵位,就算是給個實權官當當,劉宏都樂意。偏偏這傻小子倔,腦子還軸,轉不過彎來,正直到劉宏又是好笑又是心安。左右他們都還年少,他等得起,讓曹瞞多學習一些,做個能臣,也能更加長久地矗立在朝堂上,何樂不為?

“陛下,我要見曹節,”曹瞞突然說道,看他那兩眼冒火的表情,似乎像是要狠揍曹節一頓:“他對陛下的影響,太大了。”

這一刻,劉宏深刻地意識到曹節的重要性,這大宦官平日不顯山不露水,沒想到關鍵時候還能用來擋阿瞞的怒火!

似乎打開了另一種使喚曹節的方式,劉宏笑容滿麵地回道:“他可能要到晚膳後才回來,阿瞞不如留下隨朕一起用膳?”

曹瞞應下,心裡描繪著將曹節大卸八塊的場麵,憋著一口氣與劉宏吃了一頓晚膳。

劉宏語重心長對曹瞞道:“曹節年紀大了,他到底是與你同姓的本家,也算半個叔叔了,你……下手輕一些,他還有用處,至少於輔佐朝政的能力而言,曹節與你的祖父或許不相上下。”

“他是我祖父帶在身邊教導的徒弟,能力或許差不離,品德卻差遠了,”曹瞞回了一嘴,再與劉宏交談的時候,已是沒了最初一身是刺的感覺,柔順地就像一隻擼順了毛發的貓。

夜裡,曹節回到皇宮,忽聽陛下急召,忙趕到了承德殿。

待他見到守在承德殿外的宦官與宮女們,心裡頭一咯噔,等進入殿中,就見喬裝打扮的曹瞞坐在下座,正虎視眈眈地瞪著他。

曹節眼角抽了抽:這小祖宗怎麼從太學出來了?

帝王的眼神意味深長,命曹節與曹瞞去偏殿單獨聊,曹節感受到曹瞞怒意濃濃的視線,心頭一淩,隻覺得又要有□□煩了。

曹瞞有劉宏撐腰,又是合作人曹嵩的愛子,輕易動不得,他就像是一根魚刺,如鯁在喉。

曹節與曹瞞到了偏殿,心中思索著近些日子做了些什麼,會是什麼理由致使曹瞞以恨不得將他咬死的眼神瞪他,會是李膺嗎?不,不可能,李膺都病入膏盲快死了,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向曹瞞透露信息。

曹節想著應對曹瞞,忽悠他的法子,曹瞞卻沒有給他那麼多機會來想對策,一進門就伸出手,冷著臉問他:“解藥呢?”

曹節心中一動,笑容無懈可擊:“解藥?阿瞞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呢?”

“你下在我先生身上的毒藥,”曹瞞冷哼道:“解藥在哪裡?”

曹節眼眸中寒芒一閃而逝,背脊僵硬:壞了!究竟是誰走漏了消息,竟讓曹瞞給知道了這件事!

“你的先生是誰?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曹節笑容不變,手心悄然捏緊。

“你彆裝了,也彆想打死都不承認,我都已經看透了你的真麵目,再裝有意思嗎?”曹瞞怒火中燒,踮起腳揪住了曹節的衣領:“你想要害死我的先生李膺,我都已經去過李府了,若是先生當真死了,便是拚著這條命,我也要把你送去與先生作伴!”

曹節注意到曹瞞眼底熊熊燃燒的怒火,盛世美顏撲麵而來的窒息感令他呼吸一頓,竟意外地承認了自己所做所為:“若非是他一再礙事,我也不會想要將他殺死,李膺袒護罪人,幫助將陛下氣病的虞放門人逃脫抓捕,本應也該打入‘黨人’行列。我們辦事的人顧念他與陛下曾經的情誼,打算放過他,卻不想他竟自己前去牢獄自守,要求司隸校尉將他關押,為的是逼迫病中的陛下見他!”

曹節嚴厲回道,目光平靜,並無一絲慌亂之色:“李膺所為,已經觸犯了底線,不除去他,難道還等著他支持那些人來謀害陛下嗎?”

“陛下不知道你要害李膺,”曹瞞放下了他的衣領,再次喝問:“我問你要解藥,解藥呢?!”

曹節搖了搖頭:“宮廷密藥,哪裡來的解藥?”

“當真沒有解藥?”曹瞞狠狠道:“李先生若是死了,你也彆想好過,我奉勸過你,做宦官要有底線,要有品德,既然你不聽,隻要我曹瞞不死,終有一日會取走你的狗命!”

曹節擰起了眉,有些受傷道:“我們叔侄當真要鬨到這一步嗎?阿瞞,你是被那些士人利用了,我們才是曹姓的自家人,李膺那是外人。”

“你少在這裡演!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還不知道?”曹瞞怒斥:“曹節,做宦官再輝煌,哪怕你走到了頂天的位置,權傾朝野了又如何?你看看竇武,看看我祖父,你可有想過自己能有一個善終?”

曹節大腦空白了一瞬,竟然升起了幾分荒謬之感,他嗤笑道:“我這樣無牽無掛的無根之人,以後的事如何從來都不是我要考慮的,我隻在意當下。阿瞞,你還年輕,也太天真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祖父一樣,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的追求。”

“那麼,待你日後慘死,連個為你收斂屍骨的人都沒有,一生輝煌成一片黃土,你可彆後悔。”

曹節打斷了曹瞞,他輕聲問道:“阿瞞,你的世界,隻有黑與白嗎?”

曹瞞愣了愣,沒明白他在說些什麼。

卻聽曹節輕笑一聲,隨意地坐在了一邊,又示意曹瞞坐下好好聊,他不驕不躁,溫聲道:“在你的觀念裡,隻有對與錯,善與惡嗎?”

曹瞞目光中不由透露出幾分迷茫的神色,他急躁道:“你到底要說什麼?我問你要解藥呢!一直扯彆的話題做什麼。”

曹節搖了搖頭:“朝堂之上的關係,現在的局勢,我若是要與你分析,怕是掰開細說個十天半個月都說不清。你想要解藥,那沒有,除非現在停藥,再請禦醫為李膺診治,好好調養,靠他自己挺過去,那本就是慢毒,隻要他熬過去了,命也就保住了,沒彆的法子。”

曹瞞說要曹節性命,他煩惱的是曹瞞所帶來的後續麻煩:“你可知,若非有陛下護著,我想要弄死你,有不下於十種法子?”

“你威脅我?”曹瞞怒道:“你弄得死我?在你弄死我之前,我能先殺了你!”

說完,他揚手對著桌子一拍,劇烈的響聲之下,麵前紅木所做的厚重圓桌轟然倒塌。

空氣突然安靜了片刻,曹節起身避開了灰塵,有些無奈地揉了揉眉心:“看來,你的破壞力比我想象中的高許多,你這樣,我還真有幾分懼怕了呢!”

曹節就像是一隻溫吞的王八,絲毫不在意曹瞞的憤怒與威脅,反而用聖人般的涵養,包容起了曹瞞如刺蝟般的挑釁。

這大宦官的段數比任何曹瞞所見過的人都要高,他的卑躬屈膝,溫和謙卑全都是假的!就連嘴上說著怕,神色卻絲毫不慌不亂,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令曹瞞憋悶在胸,胸膛起起伏伏,差點將自己給氣炸。

“你還在生氣?”曹節心如止水,溫柔道:“為什麼?因為我沒有給出如你所願的反應嗎?好侄兒,我本不是多嘴的人,能與你推心置腹說那麼多,還是看在陛下,與你父親、祖父的麵子上。”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沒有對錯,有的也不過是利益相關,我站的立場,是陛下的立場,你若是能夠站在陛下身邊人的角度來思考一下問題,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橫衝直撞地來質問我,朝著我發泄你的怒火,”曹節語重心長說道:“你看,你不僅沒有威脅到我,甚至將自己給氣個半死,值得嗎?”

曹瞞氣成河豚,指著他說不出話來。

“我不想與你爭執,”曹節道:“你是陛下看中的好玩伴、好兄弟,我不過是為陛下做事的一把刀,身份不同,對你,我隻會退讓。但是你要記住,我的退讓不是因為你本身,而是因為彆人。”

曹瞞:“你彆和我扯這些了,若非是你蠱惑陛下誅殺朝臣,排除異己,現在外麵會變成這副樣子,黨錮會再起嗎?”

曹節輕歎一聲:“何必咄咄逼人說話呢?我處在這位置上,若不做些什麼自保,他們就要來殺我,我這把刀子是握在陛下手中的,若沒有陛下給予的權柄,你以為我又能殺死多少人呢?”

“你欺負他年紀小不懂,蒙蔽了他,現在還有臉說是陛下手中的刀子?”曹瞞氣得夠嗆:“你又何必將過錯全部推卸到陛下身上?”

“聖人之言都在國庫之中,皇宮內的藏書,朝臣官員的教導,最好的不是太學,而是在陛下這裡,”曹節和睦道:“你以為,你所學習的東西陛下不知道嗎?你以為陛下當真會受我蒙蔽嗎?太學總長,黃門侍郎,太傅,太師,那麼多官員在指導著陛下,隻靠我一人,怎麼能左右陛下的決定呢?”

曹節眉眼柔和,這麼多年過來,曹瞞與劉宏逐漸長大,而這位長袖善舞的宦官一如幾年前,幾乎沒怎麼變過,歲月似乎特彆眷顧他。

“曹瞞,你該長大了,”曹節溫聲道:“你要學會辨認那些看似語重心長的話語中,哪些是值得信任的,若是學不會站在大局來看待形勢,那就站在陛下的角度來看待形勢,那總沒有錯的,黨錮會持續下去,或許與我們這些宦官執政有幾分關係,但你不能否認,那是士人們作繭自縛,毀了自己的官途與性命。”

曹節似乎教了曹瞞許多,又似乎一直在原地打圈兒,從未與人打過機鋒的曹瞞,被曹節忽悠地找不到北,甚至有些自我懷疑:難道真是我見識太少,目光狹隘?

曹節發出了輕笑,他目光慈愛地說道:“我之前就說了,我們都是曹姓的自家人,其他人我可不會這樣耐心來教導。你啊,還是回到太學裡好好學習,學習的時候多觀察分析那些士人的言行舉止,千萬不要受到他們正直的外表所蒙蔽了,往往是那些看似正義淩然的老學究,名氣響亮的名士,最會做一些自以為是又損害到陛下利益的事。你可千萬不要受他們影響,陛下讓你去太學學習,等你長大,若是培養出一個與他作對的仇人,那他該有多痛心?”

曹瞞不悅道:“你少挑撥離間,我才不會做陛下的仇人!”

曹節再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該站在李膺的角度來思索陛下做錯了什麼,而是應該考慮,李膺為陛下帶來了什麼麻煩,他將張儉放跑了,張儉支持司空虞放,而虞放,曾經是竇武扶持上來的人!”

曹瞞張了張嘴,之前的氣焰頓時就消了下去,之前還對劉宏說曹節的鬼話不可信,到頭來自己被這手段過人的宦官給牽著鼻子走了。

“李膺我可以不殺他,也能現在收手,”曹節淡淡道:“隻希望他以後能夠記住自己的本份,不要總是與陛下作對,也彆做讓陛下為難的事。”

曹瞞來皇宮一趟,看似將要來的目地給解決了,又似乎什麼問題都沒有解決似的。他有些不甘心,曹節卻不會繼續與他糾纏。

“也彆做讓你父親為難的事,今日你過來,你父親還不知道吧?”

大宦官曹節,身家性命都捏在帝王手中,劉宏下死命令讓他拚死守住曹瞞喬裝打扮來見他的秘密,曹節不能違抗,但這並不妨礙他以此來忽悠曹瞞:“你打扮成這樣入宮,你爹知道嗎?”

曹瞞被他這麼一問,臉色巨變,陰測測道:“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你不如現在就死在我手裡吧!”

曹節啞然失笑:“不過開個玩笑,何必當真?好侄兒,好好回去太學上課,陛下等著你畢業呢!其餘的朝堂之事你現在還不懂,又何必多問呢?等你踏入了官場,知道這裡麵的是是非非與為難,就知道其中的關係利害了。大學第三年的學習內容可不少,年終考馬上就要到了,若是你能考出好成績,在學子之間揚名,陛下也會快樂的。”

曹瞞:“……”

曹節費了好大的勁將曹瞞給忽悠走了,他坐在屋內發了片刻呆,承德殿外是曹瞞與劉宏在告彆的聲音。

他翻弄著自己的手指,注視細長指甲上的一抹瑩白,微微出神。

曹瞞天真莽撞的話語回蕩在他的耳邊:你可有想過自己能有一個善終?

曹節喃喃道:“善終嗎?”

像他們這樣無牽無掛的宦官,要麼不折手段爬到最高處去享受人間最富貴,要麼跌落懸崖粉身碎骨,善終這種東西是奢望,不去想他才是真。

曹瞞無意中的話語在曹節心中拋下了一顆種子,他看似不在意這些,午夜醒來,卻總是會回憶起說起這句話時曹瞞凶巴巴的盛世美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