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2 / 2)

十五歲的荀彧已然初有風華,他性子溫柔沉靜,一身儒雅文士氣質在向著他父親荀緄靠攏,論樣貌,可以說是難得的美男子,也難怪總有世家貴女在他身邊假裝掉落了帕子。

曹瞞鑽入車內,見荀緄正拿著一卷竹簡在觀閱,馬車之中並不狹窄,足夠他在裡麵走動兩步。

他靠近荀彧,狗鼻子聳動,嘿嘿笑了起來:“好香,好香!是什麼薰香薰的,怪好聞地,聞到這個味道,仿佛能看到竹林與筆墨,蘭花與清泉,是特製的吧?”

荀彧小大人似的說道:“薰香乃君子雅好。”

曹瞞笑道:“薰香的製作可不容易,要采集原料,製作前香與後香調和,差的香令人聞後隻覺得香而已,好的薰香讓人聞後就像是看到了美妙的畫卷。”

荀彧有些意外,他放下了手中竹簡說道:“沒想到阿瞞對薰香也有所學習,我在小學部時常聽人說起你,學子們憧憬你學識豐富,用心進學,都說你幾乎翻遍了藏書閣中地竹簡,什麼都知道。”

“翻遍不至於,”曹瞞樂了:“大約翻了一大半吧!”

荀緄見兩個少年人聊得開心,微微頷首,並不多言。

待馬車到達洛陽城外,遞上出城令與身份文書,又行了近半日,馬車於中午時分到達了第一個官方驛站。

剛到達第一個驛站,曹瞞就發現有不少人聚集在大道附近乞討,他們衣衫襤褸,手中拿著破碗,神色悲苦而麻木,官吏們偶爾會將他們給趕跑,沒多久又會有更多的人圍上來。

荀彧從未見過如斯景象,驚訝地張大了眼睛:“洛陽城外天子腳邊,竟有那麼多乞民?”

荀緄歎息一聲,拍了拍他的肩,帶兩人下達驛站。

乞民們見數十個壯漢護送著馬車前來,紛紛散開了些許,一雙雙充滿血絲地眼睛盯準了馬車,猜測其中是哪些達官貴人,眼眸之中有仇恨、有期盼、也有麻木。

荀彧張望了一下,漸漸收回了視線,不忍再看這樣的景象,他悄悄握緊了拳頭,詢問荀緄道:“洛陽城外一直到這裡都有重兵把守,為的不僅是守衛洛陽,也是為了阻止乞民入內吧?”

荀緄頷首,視線平靜地望著乞民,他耐心說道:“乞民們入城會造成洛陽不安全,這群乞民之中魚龍混雜,都是失去了家的人。有良心一些的,或許會乞討,沒有良心一些的,直接落草為寇了。不讓他們進城,也是守衛軍將領怕他們煩擾到達官貴人與皇親國戚。”

荀緄說著這些話地時候,恰巧見曹瞞湊到了驛站外麵,忙喚住了曹瞞:“阿瞞,進來用膳了。”

曹瞞應了一聲,驀然回過神來,一步三回頭地走到了荀緄地身邊:“荀先生,那邊有人在賣女兒,才五十株錢或是一斤糧食就能買下他女兒了。”

曹瞞自己兜裡藏了一堆銀錢,平時每個月的零花錢就有一千株錢,糧食更加彆說了,曹家地糧倉是富裕到堆積起來的。

他不可思議道:“為什麼要賣女兒呢?為什麼要將女兒賣得那麼廉價,女兒多麼寶貴啊!怎麼有人將她當作畜牲一樣賣掉?”

荀緄聞言,低聲道:“若非是活不下去了,又怎麼會賣兒賣女呢?若是兒子,以後養大了還能乾活,女兒卻賣得比兒子還便宜,這就是現在民間的現狀,多少人因為天災**流離失所,這裡還隻是洛陽城外,等到了更遠一些,你們會看到更加殘酷的畫麵。”

荀彧一怔,不可置信道:“難道整個天下,隻有洛陽是安寧而富裕的?”

荀緄看了一眼同樣震驚的曹瞞,為他們以授課地形式,耐心解釋道:“前幾年開始,陛下為天下文人設立‘黨錮’,關係親密的朋友,在學子中有名望的人不得為官,以免設立黨羽。各地方地官職空缺,宦官們趁此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其中,陛下身邊的十位常侍宦官所委任的關係戶幾乎遍布了各個地方郡縣。”

曹瞞接口道:“宦官們怎麼可能委任有才華的人來管理地方?!所謂地關係戶,全都是一群光吃飯不乾活地蛀蟲啊!”

荀緄:“是啊!他們做官以後,隻會一味征稅、斂財、侵占良田、為禍鄉裡!”

曹瞞聽得火冒三丈:“這還有沒有枉法,難道沒有人來辦他們嗎?就任由他們將地方治理成這副樣子?”

“誰來辦他們呢?”荀緄道:“敢辦他們的文人,都已經被貶官,遭遇了‘黨錮’。”

黨錮帶來的危害竟然這麼大?!

也許是曹瞞表情太誇張,荀緄反而安慰道:“各地方還是有才能過人的官員,再不濟,還有禦使來督查這些。”

“如果禦使也被他們收買了呢?”曹瞞試探問道:“還有其他的辦法能改變這種現狀嗎?”

荀緄瞥了曹瞞一眼:“那麼恐怕要等文人們再次勝過宦官,才能扭轉局勢。”

荀彧欲言又止:“可是……文人與宦官之間地鬥爭持續了幾十年,以曾經發生的事來看,文人掌權以後,也沒有好好將地方治理好啊!”

荀緄沉默片刻,有些無奈於兒子的耿直,他揉了揉眉心:“即便如此,天下也不該是由宦官的黨羽來治理。”

“宦官有黨羽,朝臣也有黨羽,一直以來都爭鬥不休,不好好治理國家,吃著百姓們交納稅收上繳的俸祿不夠,還要貪汙、搜刮民脂民膏,為了眼前的利益勾心鬥角,這是長遠之計嗎?”曹瞞對此產生了深深的懷疑:“沒有人來治理國家,百姓們都快餓死了,國家不會生亂嗎?”

荀緄不能回答曹瞞的疑惑,他輕歎一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吉利對《孟子》的學習,已經學透了,將它們裝在了心裡,而其他人,或許早已經忘記了當初學習聖人之言時的虔誠。”

話題一時間有些沉重,荀彧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表情並不好看的曹瞞,低頭思考起來:“若是陛下能夠下令徹查,還有多好。”

曹瞞心中一動,很快又攏下了腦袋,他摸了摸荀彧的頭,一臉同情道:“小彧還是太天真了,涉世未深啊!若是下令徹查就能解決問題那倒好了,怕隻怕即便下令去查,他們也一樣能相處欺上瞞下的法子,陽奉陰違。這裡麵,涉及到太多人的利益了。認真去徹查的人或許還沒查到東西,就已經被人害了。”

曹瞞能夠有這樣的認識,超出了荀緄意料之外,他高看了曹瞞一眼,頷首讚同道:“不錯,正是這個理。”

曹瞞又道:“除非陛下能夠派出足夠鎮得住場子的人,比如段子,用軍隊,將那些敢於反抗的豪門貴族全部都殺掉!”

他越說越興奮,覺得自己說的實在是太對了!

沒錯,拳頭大的就是老大,誰手裡有軍隊,就能自我保護,並且強迫彆人屈服。

荀彧詭異地沉默了,眼神漸漸古怪起來,他視線落在了曹瞞精瘦有肌肉地胳膊上,麵露糾結之色。

荀緄則毫無顧忌地將一個栗子敲在曹瞞頭頂,他無奈道:“越說越不像話,不是什麼事情都能靠武力來解決的!”

他們在驛站休整了片刻,下午就又再次上路了。

就這樣一路到達了滎陽,路邊荒草叢生,荒地邊時有白骨,井水乾涸,似乎剛發生了旱災的樣子。

饑餓的百姓匍伏在地上,挖著草根塞入口中,大路邊緣,總能遇上乞討的人,貪婪地注視著路過的車輛。每當有車輛路過時,他們都會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去勾車轅。

荀緄囑咐二人不要下馬車,等到進入了滎陽城內,這才放荀彧與曹瞞下車活動。

曹瞞的臉上再也沒有了出行的快樂,他悶悶不樂地跟著荀緄住宿驛站,明顯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不苟言笑的時候,還真有幾分唬人。

荀彧還有幾分少年人的天真,見到各地方淒慘的景象,他心裡也不好受,那是每一個學習聖人之言,將治世作為未來職業選擇的學子所不忍觀看的景象,可是想一想太學裡對於他們的教育,荀彧安慰曹瞞:“等太學生們長大,不就有了可以治世的人才?以後一代又一代人畢業,形勢會越來越好的。”

曹瞞點了點頭,稍稍打起了精神來。

滎陽城池之中,似乎有些不一樣的氛圍,無論是太守府還是當地的豪門貴族全都緊閉家門,荀緄等人有洛陽的官印,獲得了驛站留守官吏的照顧。

留守官吏勸幾人道:“你們是要往嵩山走到潁川嗎?嵩山可不安全啊!”

儘管如此,便是繞道走,那也是不安全的。

小官吏悲痛道:“近些年總發生天災,稅收還越來越高,滎陽發生了瘟疫,百姓們沒錢治病,死了不少人,滎陽沒了百姓種地,收成也不好,眼看就要揭不開鍋了,當地的豪門地主卻提高了糧價!以至於許多百姓逃往了山裡,聚集成了匪患。你們若是往嵩山走,會遇上山匪的。”

到達滎陽以後,這裡人說的話全都用的是方言,與洛陽官話大有不同,曹瞞廢了好多精力才勉強聽懂了小官吏說了些什麼,心情更加沉重。

他決定將一路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全部都寫入報告之中遞交給陛下,讓久居在洛陽城內看不到天下情況的陛下知道如今天下究竟成了什麼樣子。這裡是滎陽啊!是距離洛陽京城極其接近的一座大城市,連這裡都破敗成了這個樣子,比之更遠的地方又會是怎樣的人間地獄?

人聲從遠處嘈雜而來,曹瞞等人放眼望去,見一夥衛兵押送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回來。

驛站的官吏竊竊私語:“那不是王寡婦嗎?她又犯什麼事了?”

“這次是偷竊,還能犯什麼事,她費儘心思想要進牢裡,還不是為了一口吃食來活命?我們牢裡都快塞滿人了,再這麼下去也不行啊!”

天色漸黑,荀緄囑咐曹瞞早些睡覺,明日一早還要啟程。

曹瞞心不在焉地應下了,待荀緄走後,卻悄悄來到了驛站大堂,點了一壺酒一盤菜,豎起耳朵聽官吏們與來往住宿的官員們閒聊。

“村口有一戶人家家中沒有錢糧,男人與女人專生孩子來吃,等孩子吃完,過了一段時日,男人忍不住,將女人也給吃了,後來他吃起了自己的胳膊,砍下了自己的腿,等到我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死了,肚子裡全都是吃下去的泥,漲死的!”

有一個小官吏陰森森地說著他所遇見的真人真事,其餘人聞言發出了驚懼的驚呼聲。

曹瞞不似他們那般被這個故事的黑暗所嚇到,反而心情更加沉重。

荀彧悄聲無息地來到了曹瞞身邊,他取下了曹瞞手中的酒杯,將之放下,輕聲詢問起了自己的疑惑:“竹簡上先生教導過我們,國之儲備糧,用以打仗,也可用以荒年,各地官府都有儲備糧草,既然已經到了現在這種地步,太守為什麼不開倉救災?”

曹瞞搖了搖頭:“若是糧草不足,那麼開倉救災,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在糧草有限的情況下,犧牲百姓,總比犧牲了兵卒要好。”

曹瞞閉了閉眼,接著說道:“官府自保尚且不能保證,顆粒無收的前提下,唯有吃糧倉裡堆積的陳糧來延續生命。百姓們與接受過教育的太學生們不同,他們不知道土是不能吃的,於是漲死了,他們也不知道野果有些是有毒的,於是毒發生亡,他們更加沒有力氣與武藝去對抗山中的野獸,於是自己葬身於猛獸的口牙之下。”

荀彧喃喃道:“那太殘酷了。”

殘酷嗎?或許吧!可造成這一切的究竟是誰呢?官員們不用心治理,百姓們被逼迫地不能種地,不種地就沒有糧食,沒有糧食的後果會反噬到官府自己身上。長此以往,影響著整個國家的運轉,更可怕的是前一任官員離職,後一任官上任後接受到前麵的爛攤子,即便費心去治理也起效緩慢,漸漸地也不願意花心思下去。況且宦官們委任的“關係戶”,多是沒什麼大才華的“混子”,能用心治理地方的人就更加少了。便是太守想要整治,手下的官吏們不願意配合,做些欺上瞞下的事情,就連太守都毫無辦法。

次日一早,曹瞞是被外頭淒厲的哭嚎聲吵醒的,他揉著眼睛來到窗邊,將窗戶往上抬起,清晨溫暖的陽光灑在臉上、身上,又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

此起彼伏的哭嚎聲傳來,曹瞞見一群官兵押送著許多人往城外趕,微微皺起了眉。

“發生了什麼事?這群官兵是在欺壓百姓嗎?”曹瞞離開物資,蹭蹭跑去了大堂。

“滎陽城的牢房滿了,官府糧倉的餘糧也不夠了!”官吏們紛紛說道:“太守下令,將附近村莊的村民遣送回去,隻留下滎陽城內有戶籍在冊的在牢裡繼續待著。”

荀彧表情嚴肅,小學畢業的他理論知識紮實,在接觸到實際情況後,總能升起滿腹疑問,他抓住了曹瞞,小聲詢問他道:“滎陽出現瘟疫,近些年收成不好,何不向距離最近的城池請求調糧?難道距離最近的城池也都鬨了災害嗎?”

曹瞞也不知道這個問題,他猜測道:“也許是附近的城池自身難保?”

荀緄歎息一聲:“你有運輸過糧食嗎?”

曹瞞愣了下,運輸糧食?

“學生沒有親自運過,但知道理論。”

荀緄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愛才之心越發珍重,他從這個少年人的目光中,看到了對這個世間的悲憫,那是絕大多數身居高位的官員所喪失的品質,若等他以後登上青雲路還能保持今日這番初心,或許在未來,能夠靠他的影響來挽救些什麼。

荀緄耐下心來,娓娓道來,為兩人細說運輸糧草的不易。

“人的腿腳是有限的,運輸糧草的時候,馬車與馬匹也是有限的。你們都上過數術課程,假設一隊十人可運輸一千斤,平均每日可走二十裡,潁川與滎陽之間,相隔近一千五百裡地,一個人每天需要吃的最少糧食定為一斤,等到真正運輸到目的地的時候,能夠送到多少糧食?”

曹瞞的腦海飛速運轉了起來,荀彧也一片沉默,在心中慢慢計算,越是算,心裡就越發堵得慌。

荀緄提出數術疑問並不是為了讓他們真的算出結果,隻是為了讓他們明白,糧草的運輸,能夠運輸到原先運輸量的一成,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若是路上再遇上大雨、人為剝削,那麼真正運送到的糧草,幾乎不剩下多少了。

曹瞞與荀彧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些情緒低落,挨在一起聽荀緄講課,心裡對於外麵嚴峻的形勢產生了一陣無力感。

從剛開始的想當大將軍,到後來下決定要做治世能臣,曹瞞的夢想宏偉而廣博,多數是其他人教育時給他灌輸的概念,直到此時,他摸著沉甸甸的胸口捫心自問:我以後能讓百姓們吃飽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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