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2 / 2)

他比曹瞞高了半個頭,伸手去捏曹瞞那是輕而易舉,再抬手揉揉他腦袋,活像是在揉一隻憨厚的小狗。

曹瞞不滿地揮開他的手:“地方官若都是似滎陽太守這樣無能,隻知道混日子的人,以後大漢江山才是要完了。”

“昏庸無能,貪汙受賄,才是官員們的現狀,”郭嘉殘酷道:“我走過了那麼多城市,地方官也見了不少了,人人都在貪汙的情況下,真正的大清官才是異類,才是被人們忌憚的存在,若是不能拖下水,那就毀了他。”

“怎麼可能人人貪汙,潁川太守就不貪汙,”曹瞞反駁道。

“貪多貪少罷了,潁川近些年風調雨順,他若是不上交一些國庫,給上麵點孝敬,潁川可不會像現在這麼安寧,我之前也是貢獻過財物的,”郭嘉自豪道。

曹瞞皺眉道:“你是說司馬防受賄?!”

“他不受賄,他上頭的人受賄也一樣,”郭嘉見識的多了,對這裡麵的內幕受到勤來。

“你為什麼會懂那麼多?”曹瞞不解道:“就因為你壯遊走遍了潁川?”

“可能吧,況且,青樓本就是消息最為靈通的地方,”郭嘉答道,他點了點曹瞞的腦袋,像個大哥哥在教育自己的弟弟,語重心長說道:“你這個人啊,認死理,太耿直,這樣不好,你要知道你做官是在給上司工作,你得知道變通,才能哄好人,不然等你被上司厭棄了,以後仕途受損,就知道後悔了。想要為民請命,你首先需要有官職,有實權,不然一切都將是空的。”

“那可真是對不起了,我就算是耿直,也能有官做,我就是要做個清官,也不怕上司會為難我,”隻因為他所認可的上司就是帝王,帝王的利益,是全天下的百姓安居樂業不要搞破壞,帝王可不會像貪官汙吏那樣結黨營私、貪汙受賄,全天下的東西都是帝王的。

郭嘉看了他半晌,不再多勸,他覺得他已經說得夠多了,願意指點他也不夠是看這小子順眼,既然他聽不進去,不說也就罷了,各人選擇不同,也許他能夠創造奇跡呢?

自從與曹瞞上路以後,郭嘉就不用自己請找旅店居住了,他住在驛站的大客房裡,一人一間屋子特彆寬敞。

待再次回到那些貧民聚集的地方,曹瞞發現少了不少人了。

官吏們拿著鐵鍬掩埋屍體,因為這裡距離洛陽城最近,未免路邊的屍體讓進出洛陽的達官顯貴不舒服,這才讓這些餓死的貧民能夠入土為安。

曹瞞再次回到這一段路,心情一如既往的沉重,忽而聽見路邊有女子哭嚎求人:“求您將奴婢買下吧!讓奴婢能將死去的親人們安葬,奴婢六親都死絕了,隻求一口飯吃活命,求求您了!”

郭嘉一看曹瞞那表情,就知道他動了惻隱之心,他想了想,阻止了曹瞞伸手去掏錢袋的動作:“眾目睽睽之下暴露財物,你是有多不諳世事?”

說著,他來到女子麵前,隻見女子身邊有一大一小兩具屍體,她自己也已經瘦弱到了皮包骨頭的地步。

郭嘉掏出了一個麥餅,周圍的乞民頓時兩眼冒綠光,投來了貪婪的視線。

女子接過麥餅,哭泣聲更重,邊哭邊張嘴,狼吞虎咽地將整個麥餅吞下半個,剩下半個吃抱了,小心翼翼藏在懷中,連連對郭嘉道謝:“謝謝恩公救命之恩,謝謝恩公救命之恩!”

郭嘉又回到了曹瞞身邊,在他轉身的那一霎那,四周盯準了女子的乞民們蜂擁而上,搶奪她懷中的麥餅,一雙雙臟兮兮的手探了過來。

曹瞞怒了,抽劍威懾,殺氣嗖嗖地飄,乞民們一哄而散,懼怕萬份地丟下了麥餅,逃遠了一些。

“一個麥餅尚且如此,你若給她彆的東西,隻會害死她性命,”郭嘉解釋給曹瞞聽,胸口頓時挨了曹瞞一個憤怒的拳頭。

“你明知道她會被人奪走食物還將麥餅給她!”

郭嘉承認錯誤道:“是我的錯,我不該這麼做,既然如此,下次我不幫了。”

曹瞞更怒了:“怎麼可以不幫?!”

郭嘉想了想,勾唇:“那麼幫,給她銀錢。”

曹瞞搖頭:“不行,若是給她錢,她會被人窺視。”

“那麼給餅,不也一樣遭人窺視?”郭嘉反問道:“你覺得怎麼幫合適?”

曹瞞沉默了,他目光糾結地落在那女子身上。

“怎麼,你還打算將她帶回去做奴婢嗎?”郭嘉道:“帶一個可以,帶一群呢?這裡那麼多孤苦伶仃的人,有女人也有孩子,都很可憐,你都帶回家去養?天下乞民十幾萬,你也都帶回家去?”

曹瞞倒吸了一口涼氣:“十幾萬乞民?!”

那是什麼概念?

整個洛陽城的守軍,加起來也不過才五萬人,禁軍兩千!

這萬一起個暴/亂,洛陽危機就在眼前!

郭嘉點點頭,享受到了為人師的驕傲。

“孺子可教也,能想到這一點,你已經學成了。”

說著,他又擼了一把曹瞞的腦袋。

曹瞞不滿揮開,不悅道:“我比你大!”

“可你天真得就像個太學的小學生,”郭嘉搖了搖頭:“就像個二傻子,橫衝直撞,你這樣會碰得頭破血流。”

曹瞞瞪他:“你又成熟到哪裡去,你連衣服壞了都要我幫你縫!”

郭嘉一噎,正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他腦子好使,手腳卻不好使,走在外麵一天,就能把自己活成個臟兮兮的野人。能安全到達這裡,走比往年更遠的路,靠的都是曹瞞在幫他。

郭嘉不說話了,鬱悶地撅起了嘴。

曹瞞也不說話了,賭氣不理人。

兩個幼稚鬼開始冷戰,就等著對方先賠禮道歉,可對方死要麵子不肯低頭,全都沒人開口,於是一路氣氛詭異地到達了洛陽。

離彆在即,郭嘉終於先開口說話了:“這些日子多謝你的照顧,我也投桃報李,你若是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可以來洛陽北麵街找我,我打算去那邊租一間屋子,等開春參加洛陽的文壇會。”

郭嘉一說話,曹瞞頓時生起了幾分不舍來,他彆扭地說起了自己家中的地址,對郭嘉道:“我就住在這裡,你要是需要幫助,也可以來找我,你人其實挺好的,就是總是沒大沒小,明明我比你大兩歲!”

郭嘉不由失笑:“那我們這算是和好了?”

曹瞞點點頭,低頭掏了掏,找到了自己的學生印章,遞給了郭嘉:“你拿這個來找我,說是我朋友,就一定能找到我。”

郭嘉笑了:“好。”

臨彆前,郭嘉勸曹瞞:“做事彆太莽,你得設身處地從彆人的角度思考利益糾葛,如果你實在不明白,就多問問你當官多年的父親,我想你這樣權貴家庭出身的子弟,還不至於連我一個寒門學子都懂的道理都不知道吧?”

曹瞞被他說得心頭一顫,產生了疑問:難道真的不能如實寫報告嗎?

如果不如實寫,那麼這次出門又有什麼意義?外麵這樣地獄般的景象如果不能令陛下知道,他費儘心思出洛陽乾什麼?

曹瞞低著頭,滿腹心事地回到家中,敲響了家中的大門。

仆從驚喜叫道:“大公子回來啦!快前稟告夫人與老爺!”

坐落在皇城南邊的曹家舊宅一片歡天喜地,鄒氏聞訊匆匆趕來,一看精氣神越發足的長子,喜極而涕:“可算是回來了!老爺都念叨你好幾天了,生怕你出了什麼事,聽說滎陽那兒生了民怨,自消息傳來以後,老爺天天擔驚受怕,若非是荀總長派人送達你們到達潁川的消息,恐怕他都要向陛下自請去滎陽平亂了。”

曹瞞愧疚道:“讓母親與父親擔心了。”

聽聞長子回歸,曹嵩匆匆歸來,一見曹瞞,流下了悲痛的淚水:“阿瞞都二十多了啊!怎麼還是隻有那麼點,你這是前幾年拔苗助長長太多了嗎?為何始終不長個兒呢!”

曹瞞不過半月沒見親爹,險些認不出曹嵩來:“哇!爹你瘦了好多!”

隻見哭泣的曹嵩紅著眼眶,下巴尖尖,眼角又些許淺顯的皺紋,帶著歲月沉澱的彆致韻味,他的腰身又回到了曾經那樣細的模樣,就連衣裳,都被他挺拔如鬆的身形穿出了高官貴族的感覺。

曹嵩笑罵道:“還不是為了你這臭小子,整日茶不思飯不想,這次壯遊以後你可得好好收心,切莫再想一出是一出。”

曹瞞連連保證:“不會的,爹你放心,我連報告打算怎麼寫都想好了。”

提到報告,曹嵩表情凝固了些許,他的臉色複雜難辨,欲言又止,最終對曹瞞道:“你先洗漱用膳,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來你祖父的祠堂,我有話對你說。”

曹瞞聞言,心中越發不安。

次日,曹嵩將自己的文書拿了些許,帶到祠堂,他表情凝重,將這些各地送來的文書遞給曹瞞。

曹瞞疑惑地翻開,卻見其上血書累累,生民泣血,全都是各種各地官僚、名士傳上來的請願與萬民書。

曹嵩淡淡地對曹瞞訴說道:“各地請求我撥款的陳請,足以將你我的屋子與書房全部都堆滿。”

曹瞞疑惑道:“那麼父親為他們撥款了嗎?”

“國庫是沒有錢怎麼撥款?”曹嵩斬釘截鐵道:“他們要的可不是小數目,你覺得可能都照顧得到嗎?撥款撥糧草,真正能用到百姓身上的又有多少?”

“可,可是那也不能乾脆不撥啊!”曹瞞紅了眼光,他不可置信道:“若是不撥款,那豈不是代表著洛陽放棄了他們?如果撥款被人貪汙了,派人去追查貪官汙吏啊!”

“一人貪,那叫貪官汙吏,一群人貪,那叫拿抽成孝敬,”曹嵩冷冷道:“對於他們來說,百姓是為他們勞作的畜生,征稅的時候用,沒用的時候死了也無妨。”

曹瞞手一抖,整卷竹簡都灑落在了地上,他不可置信道:“如此,難道全朝堂都是這樣嗎?難道就沒有清廉的官員,為陛下做實事嗎?”

“清廉的官員,有的,”曹嵩低聲道:“被排擠出了洛陽,全部都去各地方受苦受難去了,這裡的血書與請援,許多都是他們的寄來的,我不能給他們撥款,也撥不出,因為國庫沒錢。”

“究竟是國庫沒錢,還是父親怕丟了官位,選擇明哲保身!”曹瞞高聲質問。

曹嵩被兒子噴了一臉,並不感到生氣,曾經的他也像阿瞞一樣天真,入了官場這座大染缸以後,一點點被侵蝕,直到變成了如今這樣。

“看著你祖父的牌位,回憶一下他當初教導你的知識。”

曹嵩示意曹瞞:“跪下為你祖父磕個頭,問問他,這個時候應該怎麼做吧!”

“你要寫壯遊報告,我不阻止你,最大的也不過是我外放罷了,”曹嵩淡淡道:“再不濟,也不過是像竇武那樣被群起而攻之,現在這年頭,說真話的人就像是特立獨行的人,說假話的人才是正常人,是不是很可笑?”

曹瞞怔怔地低頭看著滿地的竹簡,撲通一聲跪在了蒲團之上,頭頂是曹騰冰冷的牌位,燭火徐徐燃燒,照亮他冷峻堅毅的麵容。

“到底是誰的錯?”

“宦官當政,時刻有屠刀飄在朝臣們的頭頂,他們會不遺餘力去打壓朝臣,朝臣得了權柄,也會瘋狂地反撲,抓住機會複仇,如此爭鬥不休,至今已經一百多年了,”曹嵩淡淡地訴說道:“你祖父為何會有那麼多人惦記著他的好,隻因他在政期間,政治難得維持了十幾年的清明,他親近士大夫,意圖讓朝政回到朝臣們的手中,卻得罪了同樣是宦官的同僚,遭新帝厭棄,不得不告老還鄉。”

曹瞞一陣沉默,他感到嗓子有些乾涸,鼻子酸澀,硬是忍耐不哭,他已經是大男子了,哭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曹嵩又道:“曹節想要走你祖父的老路,卻被上一次黨錮期間留下的殘餘所害,被朝臣們一起當作了權宦打壓,他們恨不得搞死他,站在懸崖邊的人隨時都會拉彆人一起墜下去,他是個瘋子,為了活下去,他什麼都做的出來。”

曹瞞知道的,曹節不僅要麵臨宦官們的仇恨,還要麵臨士大夫們的仇恨,兩邊都不討好,唯一依靠的隻有帝王,所以陛下才會給予他特殊的權力與照顧。

“你好好想一想這片壯遊報告該怎麼寫,天底下官員那麼多,不該由你來說的話,你就彆說,”曹嵩正色道:“否則,到頭來究竟會害了誰,你想象不到。”

曹瞞沉默片刻,終是被郭嘉與他父親的勸說撬動了一絲神經,他輕聲道:“我不想對陛下撒謊,所見所聞,我全部都會一五一十寫下來。”

曹嵩憋了口氣,氣得差點吐血,他好說歹說半天,這榆木疙瘩腦子的兒子怎麼就不開竅呢?!

卻聽曹瞞接著道:“我寫滎陽的苦難,寫滎陽的暴民,再寫我上陣廝殺,擊退敵人的心德與心境吧!”

曹嵩的表情驀然一鬆,他怔了怔,回味過來了曹瞞話語中的意思。

天下疾苦,全都縮影在滎陽之中,陛下能夠看穿多少,就要看曹瞞的文字功底了。

曹嵩輕歎一聲:“罷了,光寫滎陽,還不算太過。”

就是滎陽當地太守會倒大黴罷了。

他提醒曹瞞道:“待報告上去之前,需要太學、尚書令、宦官的三層審核,就算你與陛下關係親密,你也該知道,你的報告是會被其他人先看過的。”

“另外,曹節是可信的,”曹嵩轉告曹瞞:“我與他約定,若他身死,將由你為他送葬燒紙,他以後會不遺餘力地幫你,對於宦官來說,有人為他燒紙送終有多麼大的意義,你應該知道。”

他們是一條船上的,大家都不好過,所以還是彆針對曹節了。

曹嵩深深看了一眼曹瞞,他相信自己兒子悟性極佳,他會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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