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1 / 2)

竹簡上所寫的內容有幾分真實性有待商榷,曹操看到上奏者的姓名, 喃喃出聲:“楊彪?”

“楊彪與橋玄等‘黨人’勾結在一起, 打算將朝堂清洗為自己黨羽的天下, 如此作為與竇武又有何意?你覺得你做的很對是嗎?你以為自己就是正義的嗎?那麼,接下去他們就要動你的父親,這份上奏攔截下來,是靠我尚書令的職位, 你完全可以行駛你的職權, 就像當初幫助他們參王甫一樣,將你的父親和我勾結的證據一同送到禦前。”

曹節溫柔笑問:“這些你都可以帶走,如何處置,隨你喜歡, 我也不過是一人身家性命, 死了也就死了, 隻可惜你曹家幾口人要一起與我陪葬了。”

曹操手心冰涼, 麵上卻冷冷回問:“曹尚書令這是狗急跳牆, 已經到了拿家人威脅我的地步了嗎?”

“怎麼會呢?”曹節輕歎一聲, 坐會自己的位置上,悠閒地給自己倒了杯水,他搖了搖頭:“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 誰和你是朋友, 誰與你是敵人?”

“陛下是我的朋友, 一切迫害百姓的官僚宦官都是我的敵人, ”曹操冷聲道。

“其中也包含了你的父親, ”曹節微笑問曹操:“阿瞞,你的世界隻有黑與白嗎?外出曆練三年,你到現在還未參悟出這其中的陰影下究竟存在著些什麼樣的東西?”

曹操沉默,竟無言以對。

曹節起身,走到櫃門邊,將火盆自櫃中取出,放到地上。

他靠近了曹操,瑩白的手指撫上他拿著竹簡的手背,微涼的觸感惹地曹操後背豎起了一根根寒毛。

曹節在他耳邊低喃誘哄:“這些證據,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楊彪捏造的,你知道楊彪身後人的關係,現在你隻需要將這些竹簡給燒了,你的父親就安全了。”

而之後,隻需要將楊彪與其身後之人都殺死,一切危機自然引刃而解。

曹節趁曹操失神的片刻,將他的手一推,那竹簡落在麵前的火盆之中發出了沉悶的聲響。

潑油澆過,油燈傾倒,那堆乾竹簡頓時就飛快地燃燒了起來,熱浪撲麵而來,令曹操後退了一步,緊緊擰起了眉。

火焰在曹節的眼中跳躍,耳邊是竹簡燃燒的劈啪聲,曹操腦子一片空白。

就,這麼燒了?

曹節很滿意曹操的反應,他一如既往的溫柔聲音,像是魔鬼的低喃,不斷地引誘曹操墜落深淵。

“你便是不加入我們,也該知道最安全的法子是安分守己,不要做多餘的事。王甫死後,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就是我,他們會先從我的‘黨羽’下手,然後慢慢將我逼迫入絕境。我不指望你來幫助我,你隻需要,早在你上小學的時候,你的父親就已經與我合作了,多年以來,已經到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地步。”

曹節警告曹操:“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想斷尾求存,後果會如何,你自己多想想。”

曹節說完後,對曹操擺了擺手:“好了,你回去吧!”

曹操恍恍惚惚地離去,腦海中不斷地浮現他與父親回譙郡老家時建起的曹家大莊園,那時候,大批大批的東西運送到新建的大莊園之中,整個曹家豪華得猶如王府,父親整日裡在忙活這些東西,大批大批的豪門與縣令官吏前來送禮……

“我怎麼沒想到呢?”

現在回過神來,原來早在很久以前,家裡就已經成了家鄉最富有的豪門權貴。

曹操知道,父親所做的事情就是貪汙受賄,僅靠大司農的俸祿,怎麼可能置辦那麼大的家業?興許在外人眼中,他們曹家也是宦官黨羽吧!

曹操走後,曹節放鬆下來,背地裡暗罵一聲曹嵩生得好兒子。

“隻希望這次能將他嚇住,彆再做多餘的事。”

先帝之妃虞貴人病故,曹節負責前去安排她的葬禮,歸來時在路邊發現了王甫的屍骨,路邊的幾隻野狗正在啃食王甫的臉、肚子與四肢,留下被吃去肉後白皚皚的骨骼。

曹節心中百感交集,他隻需要稍稍聯想一下王甫父子的下場就感到不寒而栗,當即對身邊人道:“我與王甫雖會為了利益而自相殘殺,可到底同為宦官,曾經也合作過,我又如何忍心看到野狗來啃食王甫的湯汁?你們去將王甫的屍身收斂,找個乾淨的地方埋了吧!”

下屬聽命而去,獨留曹節坐在馬車上,沉思下一批棋該如何走,他低聲喃喃道:“該到反擊的時候了。”

再不反擊,那些人怕是真以為他軟弱可欺了!

曹操衝回家中,怒火幾乎要燃燒儘所有的理智,憤怒、失望、難以置信,對父親的敬仰崩塌碎成了一片片,待看到與幼子曹德含笑說話的曹嵩,曹操深吸一口氣,壓抑著怒意,對鄒氏生硬道:“請母親將弟弟帶離此處,我與父親有重要的政務要談論。”

曹操幾時這樣冷硬與家人說過話,他含怒的眼神盯著曹嵩,仿佛要衝過去咬他兩口似的。

鄒氏走後,曹嵩納悶問道:“又怎麼了,是誰給你氣受了?”

曹操冷著臉質問他:“父親與曹節勾結多年,究竟貪墨了多少民脂民膏?!”

曹嵩呼吸一頓,全身一片冰涼,他恍然道:“你知道了?是曹節告訴你的?”

“是楊彪,他搜羅了您貪汙受賄的證據,上奏陛下,若非曹節是尚書令,攔截下來,父親就會落到和段將軍一樣的下場!”曹操眼眶通紅,高聲質問:“您究竟為什麼要貪汙受賄?又為什麼要與宦官合作?!祖父留下來的財產還不夠我們揮霍嗎?我自幼從不愁吃穿,難道用的都是父親昧著良心貪墨下來的贓款來養大的嗎?”

曹嵩惱怒道:“放肆!你就是這樣和為父說話的?”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意,對曹操解釋起來:“我處在這個位置上,就不可能乾淨,曹節將這份楊彪的上奏交給你,為的是要警告你彆再胡來,免得真給我們家帶來滅頂之災!”

“到底是我胡來還是父親胡來,什麼叫做不可能乾淨?您問心無愧,不去做那些事不就行了,咱家不窮,有祖父留的家底還不夠揮霍嗎?父親不隨意揮霍,兒子也不是敗家子,您怎麼就走上貪汙這條路子了呢?”曹操失望又痛心。

曹嵩生硬道:“那是因為貪汙,比不貪汙更能站穩腳跟,不貪,連官都做不了,貪了,才能成為朝堂的一份子,不至於被人當作異類來排擠。”

“我算是知道了,父親的為官之道就是明哲保身,勾結黨羽!”曹操痛斥:“也難怪外人都稱呼我為‘宦黨’,因為父親就是名副其實的‘宦黨’!祖父教授的所有為人處事之道,父親全都忘了個乾淨,您這官當得可真臟。”

“官場之中究竟有多少迫不得已你為什麼堪不破?”曹嵩頭疼極了,嚴厲斥道:“你已經長大了,經曆了那麼些年,為何還會對我說出這樣天真愚蠢的話來!朝堂之上哪個官不貪,哪有人沒有幾個黨羽?身處朝堂如同宦海行舟,若無大船可乘,僅靠一人那是隨便來個波浪就能將你給掀翻!你現在有膽子在這裡叫囂,是因為你有陛下,有我,有曹節護著,沒有我們,你什麼都不是!”

“我即便是不當官,也絕對不會做於心有愧的事,”曹操胸膛劇烈起伏,揚起手發泄似的拍打在牆壁上,那牆壁瞬間就凹下去了一個巨坑,他如同困獸,發出了來自靈魂的嘶吼與質問:“我就不信全朝堂都是那些違背良心,背叛陛下與大漢的臣子,難道所有人都欺上瞞下嗎?難道不跟著貪汙受賄,就要受到打壓,被當作異類排擠,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曹嵩搖了搖頭:“你還太年輕,如今人人為了自保而做萬全之策,既然迎合時局貪墨一部分能令眾人安心,能更輕鬆一些,又為什麼要去做逆水行舟的那個,你以為誰都與橋玄那又臭又硬的石頭一樣,刀槍不入嗎?清白正直的官員都沒有好下場,看看當初被竇武利用的陳蕃,再看看你那纏綿病榻的先生李膺、橋玄。”

“萬全之策就是搜刮民脂民膏,建立私宅倉庫,堆積財寶珍玩,貪墨國庫糧餉,幫著宦官打壓同僚?”曹操諷刺道:“恕我不能苟同父親的做法。做官,要的是良心,做官不治世,不為國,就因大勢所趨而違背良心去做於國有害的事,那不是官老爺,而是被利欲熏心控製的怪物。”

曹嵩反問曹操:“一件衣服破了個洞,縫縫補補也就能用了,若是這件衣服到處都是破爛洞,該如何來修補?我是沒那麼大的能耐,補不了,你行你來。連橋玄在利用你都看不出來,你這些年的為官之道,看來也隻是學習了一些粗淺的皮毛,腦子都被那些古板的聖人之言給洗成了傻子!”

曹操覺得難以與父親溝通,可他又不可能真的對自己父親痛下殺手,也無法做到大義滅親去揭發此事。

來自現實的沉痛一擊將曹操從熱血上頭的狀態下給砸得痛徹心扉,寒冷刺骨,他離開家中,發現這諾大的洛陽竟無處可去。

青樓楚館歌舞升平,他聽見那些世俗之音隻覺得厭煩不已,也不想去附近的客棧,更加不想回皇宮。父親貪汙得可是國庫,其中關係到多少人未可知,國庫是大漢王朝的錢袋子,也是帝王的錢袋子,他隻覺得對不起劉宏全心的信任,也對不起這麼些年來真心相交的朋友。

兜兜轉轉,曹操來到了太學門口,一眼望去,還能見到最高的那一座屋子,哪裡是他曾經待得最久的地方——藏書閣。

曹操忽然很想去看一看太學,走到入口處,守門人卻嗬斥住了他,想要進入太學,需要學生或教員的名牌,否則無論是哪一位高官,除了帝王,其他人都不能進入。

曹操無法,又來到了那座能夠看到太學全貌的嶽陽樓。

他聽見了有人在喚他,回頭一見,那清雋秀雅、身姿瘦長的少年人,不正是多年未見的小彧弟弟?

曹操恍然道:“四年未見,小彧都長得和我一樣高了。”

荀彧走進,個頭恰好比曹操高出了一小截。

“阿瞞為何在這個時間來洛陽樓?”荀彧看看天色都有些黑了,不解問他:“你家距離這兒可有一段距離,宮門也不在這個方向。”

曹操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我哪兒都不想去,隻想找個地方喝點酒。”

人說一醉解千愁,也許喝醉了,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在冰與火之中煎熬?

曹操進入洛陽樓,點了一間能夠看到太學全貌的雅間,又叫上了十壇美酒。

荀彧有些擔心,他猶豫了下,緊跟著曹操的步伐往雅間走來。

“阿瞞,發生什麼事了?”他關心問道。

“沒什麼事,就是想喝酒了,”曹操無精打采,去開了一壇酒,倒上一碗,牛飲一般喝下。

“還有,我改名了,現在不叫阿瞞,你可以叫我的字,孟德。”曹操又道,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連跟了我二十年的名字都弄丟了,我也真是沒用。”

荀彧更加確定,他是遇上什麼不如意的事了。

要勸酒是勸不住的,隻能看著,防止出事,他想了想,等孟德真喝醉了,就讓小二將剩下的酒都換成清水,隨便他灌多少。

曹操喝著喝著,臉頰上浮現出了一抹紅暈,開始絮絮叨叨說起了自己在九江跟隨盧植懲治豪強,懲惡揚善的事,越說越懷念,眼眶紅得像兔子,委屈地落眼淚。

荀彧才從他顛三倒四的話語中大約知道了他這麼些年的經曆,各地的混亂局勢由來已久,想要真正肅清顯然是不可能的。

他甚至可以猜測到等孟德與盧植走後,豪強地主再次興起的畫麵。

曹操絮絮叨叨:“最底下的窮苦人投訴無門,當官的欺上瞞下,頂頭的貪汙受賄,而我,就像個窩囊廢,隻能當個啞巴,不能說真話,一說真話,代價比說假話更大。我現在還能怎麼辦?他們在逼我,他們根本就沒想過自己的行為究竟會產生多大的影響。我還責怪陛下疲懶於朝政,卻忘了有那麼一群掩蓋事實,私心保己的官員在誤導他,欺瞞他。”

荀彧輕歎一聲:“孟德,你喝醉了。”

唯恐曹操說出一些不該說的消息被人所聽見,荀彧將剩餘的六壇酒抱出了雅間,招來小二收拾了,又換上清水倒給曹操。

曹操接過,發泄似的猛灌:“各地災難深重,大漢沉屙在身,希望到底在哪裡?我原以為等我這一屆學子長大成人投身朝堂,能輔佐陛下為民謀求福祉,現在我隻看到天下萬民的哀嚎,自己在任上千幸萬苦的做事隻能富方寸土地,還要迎合上級,被人勒索獻寶,若非是我也洛陽有人,那刺史就差問盧植搶錢了。這就是官場嗎?沒有黨羽維護,是不是那些一心隻為民做官的人都被逼得活不下去了?”

曹操詢問荀彧,滿是困惑不解,他看不到前路的方向,甚至感到迷茫。

“民間的財富聚集到了少部分人的手中,富有的更富有,有權的更有權,窮的越窮,餓死的越來越多,整個洛陽看似富饒而歌舞升平,卻像是水中之月,稍有雨滴就會破碎不堪,我到底給怎麼做,真的要順著父親的意思,做個明哲保身的啞巴?”

他做不到大義滅親,那是他父親啊!

曹操痛哭出聲,一把拉過荀彧的袖子,嗚嗚淚灑,很快就將荀彧乾淨風雅又包含薰香味道的衣袖給染濕了。

“若再不改變,天下早晚會亂的,就像是滎陽暴民們那樣為了生存而戰,到時候洛陽怎麼辦,陛下該怎麼辦?”

荀彧抽不會袖子,隻能無奈歎道:“那就隻能儘人事,聽天命了。”

“天命?!不,我不信天命,我隻信我自己,”曹操抹了眼淚,順手又抹了一把鼻涕,後知後覺想到這是荀彧的袖子,淚汪汪道:“把你袖子弄臟了,不如小彧將袖子割下來給我帶回去,洗乾淨了再還給你?”

荀彧:“……”

看來是真醉得不清。

體貼溫柔如荀彧,抽不會袖子,隻能將外衣脫下來給曹操當布來擦。

荀彧勸道:“知道的越多,越痛苦孤獨,那是因為你正在像聖賢那樣追逐本真,世間困苦無數,人難免會遭遇幾遭,你在這條與眾人不同的路上,道路不會平坦,若荊棘在前,即便一望無際,何不做好眼前力所能及之事,儘人事,聽天命,又何嘗不是用人事,與天鬥?但求問心無愧,找回自我,保守初心即可。”

“若我問心有愧呢?”曹操一定要問出個答案,以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勢頭,硬拉著荀彧為他解答,他迷茫不解中透著委屈與難過,惹來荀彧也微微濕潤了眼眶。

他能理解到他的痛苦,像是在冰火中煎熬,眼睜睜看著世事發展,感覺自己像個不入的瘋子,想要改變,又無能無力的。

曹操追問道:“若我有愧,我又該如何做,去消除這愧,我又如何做,能夠令世事兩全?”

荀彧輕聲道:“魚和熊掌不可皆得,若你心中有愧,就做那有愧之人吧,你能抱著愧疚之心去做的事,一定是你比自己還要重要。既已踏入官場,利益權衡之下做出的決定,難以兩全,有的也不過是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好的結果啊!”

曹操與荀彧聊到深夜,酒意上頭,直接抱著酒壇睡了過去,還勞荀彧將他給抗到床榻上,為他蓋好被子。

次日一早,曹操腆著臉向荀彧道謝,有些忐忑地詢問他:“我昨天沒有說什麼奇怪的話吧?”

荀彧搖了搖頭:“我都忘記了。”

說是忘記,那一身被曹操當破布擦鼻涕眼淚的外衣還躺在床榻上呢!

荀彧沒有多提曹操昨夜的失態,也不提昨夜聊的話題,這一份貼心與保守秘密的沉穩,是曹操從未見過的氣度。

曾幾何時,當初還隻有自己胸口那麼高的小孩子已經長成了這樣優秀的樣子。

告彆荀彧後,曹操開始經常與荀彧通信,在書信之中,共同探討聖人之言,探討治世之法,現實中的不如意,總能在字與行間找到些許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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