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元穆安幾乎要懷疑自己聽錯了,否則,怎麼會以為自己聽到她說“不喜歡殿下”、“浪費在宮中”這樣的話?
秋蕪說完方才那句話,隻覺一直被壓抑的內心忽然打開了一個口子,一股股清泉爭先恐後湧出來,一下將腦中的緊張和恐懼衝散許多,再要開口時,也顯得不那麼難了。
她將方才的話一字一句又重複一遍,眼看元穆安已要繃不住,又搶在他的前麵繼續說話。
“奴婢明白,自己說出這樣的話著實是不知好歹,可這些都是奴婢的真心話。奴婢自知出身卑微,不敢奢求日後有遠大前程、榮華富貴。但即便心中想出宮,這些年來,也一直安分守己,恪儘職守,不曾怠慢。”
言下之意,就是她有這樣的念頭,與宮女的身份並不衝突,不應該被當作是一種逾越和不恭。
元穆安握緊身側的扶手,腦中翻騰過不知多少個念頭,冷嘲道:“你一個宮女,家中也早沒人了,不待在宮裡,出去了又能有什麼好日子?”
秋蕪咬了咬唇,覺得他這樣直白地揭人傷疤,實在有些不近人情,遂越發挺直跪得腰板,用一雙澄澈的眼眸大膽而堅定地望著他。
“那得看什麼樣的日子才是好日子。殿下久居高位,大概不知曉,身份地位再卑微的人都是有尊嚴的。奴婢在宮中這些年也攢了不少銀子,出宮後,買一處宅院,置一畝三分地,若有餘力,還可到州縣裡的大戶人家裡給小娘子們做西席,教她們讀書識字、禮儀規矩,這樣的日子雖不比宮中富貴,卻舒心踏實,怎麼就不好了?”
在她的記憶裡,家鄉黔州也曾來過一兩個放歸的宮女,在知府、知縣這些官員們的家中頗受尊重,好幾個地方官家中的小娘子都受過宮中老人教導禮儀規矩。
況且,她心裡還一直存著一絲希望,想找到當年走散的兄長的下落。這幾年,她時常寫信回黔州,隻是最後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毫無回應。
若有生之年還能找到哥哥的下落,兄妹相依,更是圓滿。
元穆安聽得一陣頭暈目眩。
他根本沒料到她會將那樣寡淡無趣的日子說成是舒心踏實。
“好,好得很。”他深吸一口氣,餘光瞥見。書案上的幾張紙,那是方才在城門處,從她手裡收繳來的假身份文書。
“如今你也出去過一趟了,可過上你想要的‘好日子’了?”
在外麵,她是私逃出去的宮女,隨時隨地可能被金吾衛的侍衛發現,一旦他們將她這份文書仔細核驗,便會發現是假的。
沒有文書,她根本寸步難行,更彆提向人透露自己的宮女身份了。
秋蕪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沉默片刻,還是沒忍住,輕聲道:“奴婢自然不曾過上‘好日子’。可那是因為殿下您不願放奴婢離開呀。”
若沒有他和元燁的不肯罷休,她又怎會這樣鋌而走險?隻消等過了年,將名字報去尚宮局,便能光明正大地離開了呀。
元穆安被氣笑了。
這個一向溫順得像小羔羊似的女子,出過一趟宮再回來,就仿佛變了個人似的,一句一句,綿裡藏針,刺得人渾身都痛。
“你說得沒錯,我也早就說過,你是我的人,我不會放你離開的。你若識相,就該乖乖留在我身邊,就這樣逃出去,可曾想過還有被我抓住的這一日?”
秋蕪跪在地上,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華貴衣袍,道:“自下定決心那一日起,奴婢便已想過所有可能。今日既然又落在殿下手中,奴婢就毫無怨言,方才也說過,要打要殺,聽憑殿下處置。”
元穆安的目光順著她的視線落在她的衣裙上,仿佛這時候才注意到一般。
這本是他讓人準備的,方才她進來時,他腦中思緒太過紛亂,隻掃了一眼,下意識覺得比在城外見她時順眼了太多後,便沒再多想。
此時見她低頭看衣裙,才忽然想到,以她一貫的性子,連戴一兩樣稍貴重些的首飾都推三阻四,又怎麼會這麼聽話地將這身與她的身份完全不符的華服穿上,甚至連釵環首飾也一樣不少?
這分明是覺得他一定會重重處罰,索性什麼都不在乎了。
她壓根就沒打算再在宮中待下去。
元穆安氣得腦仁疼,連連倒抽冷氣,這才將滿眼的戾氣暫時壓製下來。
“蕪兒,你放心,我不會打你,更不會殺你。”
他從榻上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扣住她表情倔強的臉蛋,迫使她微微仰頭。
“從今日起,你不再是毓芳殿的宮女了,我已讓人將你的東西都搬來了,以後你就住在清暉殿。”
她一心離開,在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被旁人發現一點蛛絲馬跡蛛絲馬跡,現在更是口口聲聲的“不喜歡”。
不就是想撇清和他的關係嗎?
他偏不讓她如願!
他就要讓元燁,還有宮裡的所有人都知道,秋蕪是她的人!
秋蕪的眼底閃過一絲錯愕。
元穆安是個連自己的親哥哥都會毫不留情殺死的人,向來厭惡被人欺騙和背叛。以秋蕪對他的了解,他一定恨透了她的擅自逃跑,一旦抓住她,就絕不會輕饒。
誰知他竟然說不打不殺。
然而,轉念一想,就這樣讓她住進東宮,豈不是要讓宮中的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元穆安之間的關係?
讓元燁,還有毓芳殿的小宮女、小太監們知道真相,都會怎麼看她呢?其他人又會怎麼看她呢?
這樣做,對她來說,與受罰無異。
元穆安看著她錯愕的眼底漸漸浮現出來的怒意和委屈,先是感到幾分解氣,緊接著,又覺得煩躁不已。
“怎麼,你不願意?”他鬆開鉗製住她下巴的手,微微轉身以側麵對著她。
秋蕪也扭開視線,不想看他:“是,奴婢不願意。但奴婢知道,即便自己不願意也無濟於事。”
“知道就好。”
短短的時間裡,元穆安感到自己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堵話,已再忍不下去,乾脆丟下這四個字,便轉身大步跨出門,徑直朝承恩殿去了。
正殿中一片寂靜,隻剩下秋蕪一人。
她呆跪在原地片刻,隻覺僵硬的身子一點點變軟,直到一歪,跌坐在左邊,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方才自己根本沒有想象中的大膽,麵對元穆安時,仍舊緊張得不能自抑。
“姑姑小心!”身後傳來海連的呼聲,緊接著,一雙手便堪堪扶住她的胳膊,讓她不至於整個軟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