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去見老朱的(2 / 2)

他慢慢向後退了幾步,腿軟得不成樣子,直至路邊的寒鴉一聲啼叫後,才如夢初醒,瘋了一樣地向前衝去。

張子明在路上狂奔,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著,隻覺得月光撒在了遠處的一丁點土地上,並沒有照住自己,好像單獨掠過去了一樣,路旁的樹和路旁的所有東西,不管是什麼雜草也好,還是什麼枯骨也罷,都在向中間夾過來,逼著他,趕著他,要抓住他。

在被害怕逼住的思緒裡,張子明擠出一點兒冷靜想了想——墳地裡有什麼?誰在害我?

是鬼還是一個妖怪?

我該怎麼,怎麼逃!

等等,難道說是陳友諒的探子?不,他們不會故意折磨我。

砰。

張子明腿上一軟,腳磕到了什麼,立時跪在地上結結實實的,自己攻擊了自己的膝蓋。

又是草鞋。

這次他一雙一雙的數過去,不多不少五雙破草鞋,帶子通通斷了,底也磨穿了,就那麼擺在月下,隻讓張子明喘不過氣來。

他不害怕死,可是害怕話帶不到,怎麼辦,怎麼辦!

汗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張子明的瞳孔漸漸擴散,手在袖子裡顫抖起來,慢慢握住了一把短刀的刀柄。

冰涼的觸感使他精神振作些許——

五雙鞋立了起來,朝張子明跳過去,一下一下,圍住了他。

張子明握緊手裡的刀,隨時準備劈下,即使是搏命又如何?人終有一死,我今天就要……

隻見草鞋們猛地一躍,撞到空中,再落下時竟變成了一個七老八十的老翁,老翁落在地上,拄著一個拐杖,俯身向跪在地上的張子明看去。

“……”張子明抬頭看著他,張著嘴,嘴唇上下開合幾次,說不出話來。

老翁低著頭,白色的胡子垂到了腳邊,臉上滿是皺紋,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隱隱能看出純白色的眼珠。他身上穿著的是窮苦人家最常穿的麻布衣服,不帶半點絲綢,腳上沒有鞋,兩隻布滿裂痕的、黃色的、陳舊的腳踩在地上,粘滿了泥土。

“你叫什麼?”老翁問道。

張子明遲疑道:“在下張子明,閣下是……”

這莫非是土地公公?土地爺發現自己有難,所以特來相助……

老翁突然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張子明注意到他的手上也全是歲月的痕跡,裂痕、凍傷、指甲不全,如果不是見到了他顯形的那一幕,恐怕他隻會以為這是個普通的老農民。

“我是敗屩妖。”

“屩?”

這個時候張子明才發現了一件事,這老翁的手腳雖然正常,可他的胳膊,腿,還有衣服下的身體,竟都是草編的,一股一股,隨風飄動,且有很多孔洞,好似一個做工拙劣的稻草人!

這些不正常的器官,加上正常的器官,更讓張子明驚恐,他幾乎就要腿一軟再跪回去。

但老翁顯然早有預料,一隻草編的胳膊穿過張子明腋下,輕巧地架住了他,將他扶住,攙著他向前走去。

可笑他們兩個的外貌,一個年輕氣盛,還有一個老如朽木,現在倒是翻過來了。

“阿公,你——”

“你知不知道什麼是敗屩妖?”

張子明搖了搖頭。

老翁笑了:“不知道好啊,看來你那裡沒有鬨過饑荒,沒有官兵,沒有酷吏,對不對?”

“在下過的確實還可以,算是,能夠溫飽吧。”張子明訥訥道,“家中有幾畝薄田,念過點書,識得幾個字。”

“哦。”老翁點點頭,“我指給你看。”

他的手指尖上突然幻化出了不少的枝條,枯枝敗葉們彼此糾葛纏繞,眨眼間就編成了五雙破破爛爛的草鞋落在地上。

張子明看得清清楚楚,這分明就是剛才那些草鞋。

老翁道:“這是我的本體,五雙敗屩,你知不知道什麼是本體?”

張子明表示知道。

“這是一家五口。”老翁緩緩道,“阿爺是餓死的,阿奶是哭死的,兒子是吃了觀音土撐死的,兒媳婦叫人給糟蹋了,還剩下一個小女孩兒,被人吃了。”

“他們穿的草鞋落在地上,就成了我。”

敗屩妖拖著張子明慢慢向前走著,他的拐杖一點一點地敲在地上。

篤。篤。篤。

夜風淒清。

路邊成精的鬼怪靜靜地聽著這聲音,全都退了回去,龜縮回自己的墓地。

張子明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還沒明白敗屩妖的好心,愣愣地跟著他走。

“敗屩妖。屩是草鞋,窮苦人才穿草鞋。破草鞋,那就是苦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張子明忍不住問道:“您老人家活了多久?”

老翁沒回答他的問題,用拐杖指著前麵道:“敗屩妖聚在路上,就說明又到了亂世。前麵就是出口了——你走吧。”

信使也不害怕了,拽著老翁的袖子,死纏爛打一般地問道:“敗屩妖為何要聚在路上?”

“唉,你知道這些又有何用?因為我們希望皇帝腐敗的命令不能從路上通過。”敗屩妖歎了口氣,告訴他答案。

張子明眼前發亮,被夜風吹冷的身體熱了起來,疲勞的眼睛睜到最大,沒力氣了手也顫抖著,握住老翁麻繩般的手臂,大喝道:“對,正是如此,是如此!阿公!”

他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的信念分享出去。

“我是送信的信使。”張子明解釋道,“我們元帥姓朱,叫朱元璋,正在和陳友諒打仗,兩軍在洪都僵持已有兩個多月了。”

敗屩妖不懂軍事,問道:“這是何意?”

“我身上的這封信,隻要送到了,洪都就能再多堅持一陣。這一陣,會改變天下的命運!”

“以前的皇帝不好,我們就要一個新皇帝!”張子明從懷裡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封信來,“我們換個姓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