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開春的調查五(1 / 2)

“這是怎麼一回事?”

“袁兄,你先坐下。”李飲冰道。

袁凱忍住急躁,在桌旁坐下了。他和李飲冰並不熟絡,剛才那句劈頭蓋臉的問話其實是很不禮貌的。

而李飲冰被他一問,心裡既心虛又坦然,心虛是虛在他收了賄賂,坦然是坦在他自己根本不知道何永廉等人對方克勤下了手,所以來得及撇清關係。

他還沒來得及準備,天上就掉下來一塊大餡餅——還是肉的。不過他自己吃了餡餅可是不行,得讓簡在帝心的袁凱也分走一半。

“事情攤開來說也很簡單。”李飲冰一邊思考,一邊回答,“我雖呆在館驛裡,但對這幾天的情形略有耳聞。今天一早,聽說你帶了人前去河道衙門,我便打算也跟去看看,咱們兩個都是奉了上麵的命令,沒有不見麵的道理,齊心協力才好辦差嘛。”

說到這裡,他看向袁凱,等他表達態度。

袁凱強撐著笑點點頭。此時他有些後悔自己讓韓百戶留在外麵的命令了,如果他在這裡,李飲冰一定不會這麼粘糊磨蹭。

李飲冰滿意了,這才講到正事上:“誰知我剛一出門,就見到昨夜失蹤的方知府站在館驛前麵,失魂落魄的,見了我便跪下了,說有事相告。”

他頓了頓,從桌上一個敞開的盒子裡取出兩張紙來,遞給了袁凱:“袁兄請看,那方克勤說清罪狀後,給了我兩樣東西,一樣是他的認罪書,已經簽字畫了押,還有一樣是某個倉庫的地址,貪汙走的軍需糧草就囤積在那裡麵,還未銷走。”

袁凱接過來看了,倉庫裡有沒有糧食他暫且不知,這一份字據寫的倒是十分詳儘,沒有半點漏洞,一分一厘皆儘交代清楚,寫出這份字據的人若是沒有親手貪汙,那才真叫人驚訝。

“軍需若是真的沒有損耗,那真是大幸。”袁凱對李飲冰道,“但方知,方克勤究竟是怎麼貪的?”

李飲冰道:“搬運糧食入船的民工都是杭州的百姓,麵對手掌生殺大權的父母官,他們難道還敢抵抗嗎?袁兄,我想上麵是錯怪工部了,軍需貪汙的案子確實和糧船沒有關係。”

袁凱沒說話。

李飲冰還不知道自己收受賄賂的事從一開始就被錦衣衛查得底掉兒,還能沉得住氣裝作清廉忠君,繼續道:“而且我以為這次的軍需大案重在軍需二字,而不是案字,勳貴們打仗,我等文官是插不上手的,何必在這時候給上麵找不痛快。糧食既然回來了,那就皆大歡喜,不必再較真,回京也有交代。”

袁凱不相信自己竟然能耐住性子聽他說完這一番狗屁不通的話。

他忍著怒氣道:“有沒有關係不是李大人說了算的。既然我們誰都還沒有看過糧船,怎麼能斷定它們沒有問題?來到杭州以後,該順利的地方過於曲折,該曲折的地方過於順利,實在難叫人不多想。聖上和太子殿下問起來,難道就說是犯人自己供出了自己嗎?曆來大案,哪有這般簡單!”

這倒是真的,李飲冰沉默了。

事情太急,沒有轉圜的餘地,糧船和彆的東西不同,不好新造也不好銷毀,朝廷那邊更是記錄著數目,河道衙門和工部想躲過袁凱與錦衣衛的搜查,隻能想出一些笨辦法來,這次綁走方克勤,逼著他背黑鍋,確實太魯莽了,明擺著是個漏洞。

彆說是能把大臣掛在城門樓子上放血的朱元璋,再昏庸的帝王都能看出不對。袁凱如今是純臣,這樣查下去,工部還有沒有辦法保命?

收下的黃金突然變得燙手起來,李飲冰開始苦惱。

“李兄,方克勤現在關在哪裡?能否讓我去審一審他?”見李飲冰被問住了,袁凱便乘勝追擊。

他終究沒有在明麵上反對什麼,李飲冰代表的是楊憲,是浙東一黨,他真的發了狠要使絆子,在杭州的地麵上會有很多勢力願意幫忙。

李飲冰道:“因著還沒定罪,暫時關在知府衙門的大牢裡,由我從京裡帶來的人看著。袁兄是欽差,想審……當然是可以的。”

“我去審方克勤,麻煩李兄帶人去倉庫核對糧草。”袁凱把收繳贓款的功勞讓給了李飲冰,“即使是立刻回京,也得先把糧食收攏好,不在這一半天內著急。趁著這個功夫,我可以再查證一番。”

“好。”同袁凱想的一樣,李飲冰亦不想明麵上得罪他,阻攔一次可以說是老成謀國,阻攔兩次,那就是共犯了。

從館驛出來,袁凱看見正在門外等他的韓百戶,快步走過去,韓百戶正蹲在屋簷下麵,拿著一張大餅在啃,見他過來了,從懷裡又掏出一張來遞過去。

“大人,還沒吃中飯,先拿這個墊墊肚子吧。”

袁凱點點頭,竟在韓百戶身邊蹲了下去,引得他一陣側目,說道:“我已看過方克勤的認罪書,確實沒有問題,與河道衙門的賬冊完全對得上。”

“這麼說……”韓百戶皺著眉,“是方克勤貪汙了軍需,和工部新造的糧船半點關係沒有?”

“當然有!”袁凱果斷道,“按照畏罪潛逃的思路,方克勤昨晚的失蹤尚可以解釋,但衙門裡的人為什麼會失去記憶?麵對朝暮相處的衙役和兒子,這難道不是多此一舉嗎?必然是有人把他捉走威逼利誘,使其主動頂罪。”

這個道理韓百戶當然懂,他是擔心袁凱態度軟化,才故意這麼說的。

袁凱接著道:“李飲冰收取金銀,不能信任,趁他追繳軍需的時間,我們自己查案。”

“大人打算怎麼做?”韓百戶本就不想受什麼拖累,他們錦衣衛一向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哪裡受過這種憋屈的苦,他越來越發現袁凱挺對自己胃口。

“先去提審方克勤,然後立刻去造船廠!”

———

廳堂裡放著一張大桌子,袁凱坐在中間,韓百戶坐在一旁,除此以外,沒有彆的擺設,也沒有記錄口供的書辦。

韓百戶手下的一個錦衣衛將人從大牢裡壓到此處,在授意下解開手銬腳銬,帶上門出去了。

牢裡是最折磨人的,方克勤隻不過被關了半日,就已有頹廢之態,不僅頭發亂了,連衣服也不再乾淨,身上染上一股土腥的潮濕味道,雙眼無神,虛虛地看著前麵。

有傳言——在九成的可能上是真的,牢裡的獄卒為了榨取犯人的錢財,會想儘一切辦法折磨犯人,包括但不限於毆打,手段之殘忍甚至連死刑犯也能榨出油水來。

方孝孺是官身,雖不會遭到這樣的待遇,但也好不到哪裡去。之前被他壓住的獄卒們都是本地人,與土豪士紳長期勾結,消息靈通,得到折辱報複的機會,恐怕不會無動於衷。

室內很安靜,袁凱先說話了:“我是京裡來的禦史,姓袁,名凱,字景文。這位是錦衣衛的韓百戶。”

方克勤行禮:“罪官見過袁大人、見過上差。”

講出身份後,方克勤竟然沒有任何動容,也不感到驚訝,袁凱不由皺著眉和韓百戶對視一眼,兩人都感覺到了棘手。

“方克勤,你可認罪?”袁凱問道。

“認罪。”方克勤道,“正是罪官貪墨了押送四川的軍需,罪官已在認罪文書上寫的一清二白。”

袁凱道:“朝廷的判決還沒下來,按例你還是官身,不用自稱罪人,也不用跪著回話。”

“是。”方克勤抬頭看了袁凱一眼,慢慢站起來。

“昨晚你為什麼離開知府衙門?”

“出去散心。”

“散心?”韓百戶豎起眉毛,猛地在桌上拍了一掌,“散心散到整個杭州鎮妖處都找不到你?你去哪裡散心了,地府嗎!”

“在下散心的地方有些許偏僻。”

“行,算你有理。那你告訴我,散心會散到衙門裡的人都暈倒嗎,難不成我大明的官員是妖怪變的?”

方克勤道:“回大人,小兒頑劣,誤觸了從鄉間收繳上來的黃鼠狼精內膽,在下也不知道會發生那樣的事。”

“罷了,此事暫且不提。”袁凱道,“本官查證出你家中並無奢侈用度,甚是清貧,從前亦沒有犯過彆的案子,為何第一次貪墨便把主意打到軍需上?準時不合常理。”

方克勤冷淡道:“大人怎麼知道我是第一次貪墨?萬一是之前從沒被人發現過呢。在下的膽子天生比較大,軍需這種大案,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可犯下。”

打定主意頂罪以後,方克勤破罐子破摔,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油鹽不進,好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