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開春的調查六(2 / 2)

方克勤繼續道:“為官之道,如何選擇,全在自身。我願意為這麼多年而讀的聖賢書赴死,在做官的第一天,我就發下了這個誓言,我不會讓我讀的書都到狗肚子裡去。這是為父自己的選擇,你誰也不要怪,誰也不能怪!”

方孝孺不死心道:“登聞鼓……”

“不要去。”方克勤立刻道,“就算你去了,為父那時候也早就死了。”

到底是十幾歲的少年,哪怕再怎麼聰慧,驟然也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方孝孺眼裡的淚花一點點溢出來,啪嗒啪嗒落了半個胸膛,他一邊拿袖子擦著淚,一邊喘著氣:“我這就上京,我就要去求宋師幫忙,我非要敲登聞鼓不可。”

方克勤有些生氣了:“方孝孺!”

方孝孺道:“子不複仇非子也。孝順父母、友愛兄弟,也是兒子從聖賢書裡看出的道理,萬沒有父親遵守,而我棄之如敝的道理。政之所廢,在逆民心,連父親這樣的官,朝廷也要錯殺,讀書人還有什麼賣命給帝王家的道理?”

方克勤的臉色變了,低聲喝道:“慎言!”

但方孝孺已經打定了主意,他在日後不會怕要將自己誅十族的朱棣,現在就不會怕對自己怒吼的父親,死死看了一眼方克勤,轉身就要走。

在他走到門邊時,卻突然愣住了,沒有再邁一步。

牢獄裡又急又氣的方克勤疑惑起來,正要出聲叫住兒子再勸說一番,鋪天蓋地的歌聲闖進了他的耳朵。

當的一聲,震得他頭腦發麻。

“孰罷我役?使君之力。孰活我黍?使君之雨。使君勿去,我民父母。”

昨夜的那個老船匠,最先領著自己的親族在衙門外唱起來,隨後越來越多聽說發生了什麼事的百姓自發彙聚在門口,直到將這裡堵的水泄不通,直到大半個杭州城的百姓都唱起這首歌。

“使君勿去。”老船匠用嘶啞的聲音大喊一句。

跪在他後麵的百姓們緊跟著道:“使君勿去!”

老船匠又道:“我民父母。”

百姓們唱道:“我民父母!”

此等場景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其中不僅有方克勤自己日複一日的愛民如子,也有鎮妖司不懈宣傳道同與盧近愛故事的作用。通政司、登聞鼓,一點一滴的政策力量發揮著作用,雖有袁凱在其中提點,但此時的百姓們已比當初被朱亮祖所恐嚇,全城眼睜睜看著道同艱難努力的模樣要強多了。

他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方孝孺慢慢退回了牢裡,什麼話也不說,隻在歌聲中默默盯著方克勤。

方克勤也什麼都沒說。

一滴熱淚從他的眼裡滾落出來,順著他的臉頰滴到地上。

———

“他同意翻供了?”韓百戶驚喜到站了起來。

這些破事真的把他給弄煩了,這些當官的——除了少數幾個,個個披著一身人皮,儘乾豬狗不如的事,還狡猾得要死,怎麼也抓不住狐狸尾巴,一點也不如平時抄起家嚇死人來痛快。

錯了的不肯認,沒錯的搶著認,雖然能明白緣由,但還是惡心。

“是的。”袁凱點點頭,感慨良多,“做官做到這份上,真是令人羨慕,使君勿去,多麼簡樸又動聽的文辭,方克勤足以在史書上留有一席之地了。”

韓百戶對文人名留青史、配享太廟的終極理想不感興趣,他隻關心自己能不能完成宮裡的任務,催促道:“我們是不是這就讓方克勤寫一份新的供狀出來?”

袁凱道:“好,派人去請吧。”

同樣的大堂,相隔一天,方克勤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照樣站在那裡,抬著頭看坐在上首的袁凱與韓百戶。

“聽說你要翻供?”袁凱問道。

“是。”方克勤明顯精神許多,頭發依舊亂,衣服依舊臟,但好像有了奔頭,“在下要翻供。”

袁凱道:“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你先前寫的認罪書還在我們這裡,既然認了罪,那就要受罰,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改口,言行又如此不一,你讓我怎麼相信你?讓朝廷怎麼相信你?”

這幾句話看似是指責,實則是提點,暗示方克勤若是知道什麼,最好趕緊說出來。

方克勤道:“那一晚在下是被妖人綁走了,他以在下的性命,在下兒子的性命,還有杭州百姓能否借到糧船與朝局大義相要挾,逼在下簽了認罪書,貪墨糧草的罪名,都是河道衙門該承擔的。”

哦?問出關鍵點來了。

袁凱興奮起來:“你可有證據?他說的是什麼朝局,什麼大義?”

方克勤把當晚的情況一字不差講了一遍,最後搖了搖頭,說道:“沒有證據。這夥人辦事十分隱秘,很難捉到把柄。”

韓百戶忍不住追問了:“那你說貪墨軍需的是河道衙門,這個可有證據?不會也沒有吧,真要沒有,那翻供了個屁?”

袁凱道:“韓大人,不要那麼急躁!”

“有的。”方克勤道,“工部的新船是在杭州建的,在下知道內情,工期確實是在春季,可新船卻在冬日裡偷偷於河中下水了,這裡麵若是沒有蹊蹺,隻怕連鬼也不會信!這些事,大人們應該也知道,怎麼能說不算證據呢?”

袁凱有些失望:“你說的有理,可是……”

方克勤皺眉道:“大人有沒有去造船廠檢查過?”

韓百戶深吸一口氣,靠回椅子上:“何止是造船廠,我們已經把糧食往船上搬過了,和工部報的滿載數目分毫不差,甚至略有盈餘!”

“怎麼可能?”方克勤震驚了,“果真如此,他們還要在下頂罪做什麼?”

三個人這時候已不分你我,不分地位高低,於無形中組建了一個隊伍,在共同的敵人的壓迫下思考著對策,集思廣益,頭腦轉的像散熱的風扇。

最終還是袁凱拍板了:“無論如何,方知府——你翻供了。這是一件好事,表明杭州的事確實另有隱情,不會再有人能明麵上急著結案,我們還有充足的時間慢慢再查,我希望你能夠抗住,不要再被他們動搖。雖是敵暗我明,但他們更要著急些,無形的刀刃在他們頭上懸著,我們的贏麵未必不大。”

方克勤想到能自由出入獄中的兒子,還有聚集起來的百姓,明白了什麼,眼底露出笑意,接下了袁凱的鼓勵:“在下不會再妄自菲薄了,既然杭州的百姓想要我留下,怎麼好不給他們麵子。”

袁凱也笑了:“來人,把方知府送回獄中。”

等到方克勤走了,袁凱與韓百戶再度商議起來,一致決定應該給京中去信。

韓百戶道:“我還得給宮裡寫一封報告。事情是明擺著的,誰是清,誰是濁,一目了然,就是苦於沒有證據罷了。隻要宮裡有話,我這就把那姓何的,姓魯的,剝了皮填草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