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兩斷(1 / 2)

雲羅凝神望去,隻見那騎白馬風馳雲走,疾若星火,頃刻間便逼近前來,引得圍在客棧周圍看熱鬨的人瞬時作鳥獸散,個個忙不迭散去,生怕被馬蹄踏傷。

可即便如此,那些被孫守義和老村長許以重金,召集起來的農夫們卻依然不願散去,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最佳寫照。

甚至還有膽大包天的人在那騎白馬離自己還有數丈之遙的時候,見騎手速度被人群所阻,有慢下來的兆頭,便壯著膽子往地上一倒,捂著胸口,哭天喊地嚎了起來:

“哎呀,天底下怎麼還有這麼不講理的惡人呢,路上縱馬,見了人也不收韁,上來就把我的肋骨給踩斷了!我告訴你,咱這兒的衙門可就在附近,等捕快來了,有你好果子吃!”

他見這白馬光鮮,鞍韉鋥亮,便覺得騎馬來的人肯定有錢得很;而眾所周知,越是有錢的人,就越要臉麵,不想輕易把事情鬨大。既如此,隻要自己開口要錢的時候,彆太過分,隨便要個幾錢銀子,那這人肯定會破財消災,掏錢了事。

然而出乎他預料的是,那騎手聽聞這番哀嚎後,竟半點沒勒馬止步的意思,一縱韁繩,快馬加鞭,使得剛剛才慢下片刻的白馬的速度又快了起來。

頃刻間,這輕騎簡裝的來者便宛如一抹自九天降下的雪亮流星般,攜著獵獵風聲、蕭蕭馬鳴,直直朝地上躺著的惡徒踏去了,分明是個打算將錯就錯,活活把這膽敢來碰瓷的惡人給踩死的無情架勢!

與此同時,那白馬上的騎手開口了。

在那惡徒驚恐地慘嚎著不住躲閃的時候,在周圍人群被她驚得鬨哄哄不住閃躲的混亂中,她的聲音也極靜、極冷,更有著莫名的震懾力與穿透力,使得遠遠躲在室內的雲羅都能聽見她說了什麼:

“那就死吧。”

那是秦姝的聲音,雲羅識得。

這位新上任連半月都不到的太虛幻境之主,果然如她許諾的那般,在二十日之約到期的這一天傍晚,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地回來解救自己了!

然而識得歸識得,雲羅可從來沒聽過這麼冷的聲音。隻短短四個字,便有出鞘見血、誓不罷休的清傲與殺伐之氣迎麵而來在,直叫人靈台通明,心中發寒。

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哪個不是笑麵迎人,一團和氣,在這懶懶散散的閒適環境裡優哉遊哉混日子?

就算偶爾有剛從人間飛升上來的散仙,一開始對這種氛圍頗有微詞,可隨著時間的推移,等他們逐漸嘗到偷懶的甜頭後,就也隨大流地懶散下來了,將一身傲骨變成了溫吞吞的笑臉,滿懷豪情壯誌化作“短短一百字文件都能看上一個時辰消磨時光”的怠惰。

——可正因如此,便顯得短短二十日內,便能接手織女文書、打上月老殿、竊走紅線、跳下灌愁海、巧取金蛟剪化身的秦姝,有如一把出鞘的鋒銳利劍,寒芒過處,無不清明!

這惡徒隻是想碰瓷拿錢而已,可不是真的想找死。

他一見秦姝竟和他所知曉的那些和氣生財、息事寧人的有錢人不同,立時毛骨悚然,魂飛魄散:

先不說這姑娘到底是什麼來頭,聽這個語氣,她是真的敢殺人的!

刹那間,人類與生俱來的對危險的感知,終於從他的意識深處浮了上來。

他慘叫連連之下,手腳俱用、屁滾尿流地飛速向外爬去,狼狽得就像是在泥地裡打滾的牲畜似的,直到裸露在外的手臂都擦破了大片,血跡和灰塵糊了一身,才在劇痛中堪堪避過從高處踏下的四隻馬蹄。

直至此時,秦姝才輕輕一拉韁繩,減緩了白馬的行進速度。隨即她籠著韁繩,緩緩回轉過來,自高處向下俯視著那渾身都沾滿了塵土的男子的眼神,比數九寒冬的冰河還要深、還要冷,慢條斯理地開口道:

“你竟然還會躲?”

在這樣的眼神下,剛剛還在中氣十足碰瓷的男人陡然心生恐懼,那種前所未有的、對“死亡”的鮮明感知又一次襲上他心頭,駭得他連連往人群後縮去,卻無論如何也避不開這道清冷的聲音:

“看來終究是個怕死的。既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態,擺出這麼副架勢呢?就好像誰會顧惜你這條命似的,未免也太難看了些。”

說來也怪,秦姝說的這番話裡,半點難聽的字眼也沒有——換作這些村民常見的有錢人,怎麼說也會痛罵一番他們那“一文不值的賤命”——可不知為何,落在這人耳中,竟比那種潑辣的臟話都要來得尷尬和難受,一時間逼得他連以頭搶地當場自儘的心都有了。

因為正是這種平靜的,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的過分冷靜的態度,才能讓他避無可避地認識到一件事:

他們這些人,饒是有一身的力氣,能明火執仗地威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可本質上,他們終究還是低賤的螻蟻,是生活在塵土和臭水溝裡的、上不得台麵的東西。和真正金尊玉貴的人一比,端的是命如草芥,連用一條性命去給人家賠罪,都會被嫌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秦姝見這群人被她給驚得連連後退,不敢上前,便飛身下馬,朝雲羅所在的房間走去。

可她一下馬,剛剛那頭還生龍活虎得緊的高頭白馬,竟像是陡然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似的,在原地呆立片刻後,打了個氣息虛弱的響鼻,便帶著滿嘴的白沫頹然倒下了。

修長高大的馬身重重砸在地上時,不僅發出了好大的響聲,還驚起一片灰塵,惹得周圍本就不敢靠過來的那些看熱鬨的人們紛紛掩鼻,退得更遠了些,生怕被煙塵給嗆著。

尚未離去的吃瓜群眾中,有不少是住在客棧裡跑商路的人,他們不是來看熱鬨的,而是本來就借住在這裡,行李車馬等全副身家都擱這兒呢,就算是想走也沒法立刻走,和那些看哪兒有動靜就往哪兒湊的人有著本質的區彆。

既然都是慣行遠路的人,自然對牛馬之類能拉車馱行李的牲口熟得很。一見此異象,來不及走脫的人群中,立時就有個快心快口的人驚呼道:

“要我說,這馬是活生生被累死的啊,好姑娘,你這是跑了多遠的路?”

他原本沒覺得自己能得到秦姝的回答,因為秦姝剛剛的那番表現,完完全全就是個不顧常人死活的、頑劣的富家千金的樣子。

這種精貴的人不願搭理身在賤籍的商戶,實在太正常了。就連那個剛剛來鬨事時囂張得很,眼下竟被這玄衣女子氣勢所驚,駭得站在原地屁都不敢多放一個的孫守義之流,那種地裡刨食討生活的村夫,從戶籍上說,都比他們要高貴得多。

再者,隻是跑死一頭馬而已,又不是累死一個人。動物的命和人的命完全是兩碼事,這等小事,怎麼會引起對方的注意呢?就連他們自己日常趕路跑商的時候,要真遇上急事,也有累死牲口的時候。

可他萬萬沒想到,秦姝還真就為這一句話而搭理了他。

她先是敲了敲雲羅所在的房門,低聲詢問了一番後,接過了幾張從門縫裡遞出來的紙,將其匆匆一掃而過後,那張冰雪般的美人麵上,就帶出了幾絲微末的笑意來。

那個笑意十分輕微,卻有著十成十的存在感,恰如雲破月來花弄影,黎明帶來的第一道熹光照亮晦朔的長空。

即便秦姝周身的肅殺之氣尚未平複,可有這個欣慰的笑容在,便平地裡生出一種寒冰消融,清光照雪的感覺來,當即就把周圍一圈人都看呆了,就連最年長的商隊頭子也不得不低聲讚歎了一句:

“我小老兒走南闖北這麼些年,連漠北的黃金王帳、身上披幾塊布就能充作衣服的南洋都去得,還見過西邊蠻子的公主和扶桑的姬君,算得上是見多識廣了罷?可真要論起來,這麼好看的姑娘……我還真是頭一遭見。”

商隊領頭人話音剛落,便見這位縱馬前來的美人轉過身來,對他們略略一點頭,回答了剛剛那個人失態下驚呼出口的問題:

“我從關中來的,一來一往,恰好二十日。”

被堵在客棧裡的這幫人都是趕路趕慣了的行腳商,對各地路況和馬力都知之甚詳,因此秦姝此言一出,這幫人數息後就立刻反應了過來,驚訝不已地對視了一眼,從彼此的眼神中得到了同一個答案:

從關中到此地,足足有數千裡之遙,如若真要在二十日之內打個來回,怕是得一路上都得保持著這種一不小心就會人仰馬翻的迅疾速度才行。是真真的星夜疾馳,千裡奔襲!

秦姝回答完他們的問題後,便不再多說什麼,隻走到那匹已經斷了氣的白馬身邊,沉默片刻後,俯下身去,為它闔上了雙眼。

眾人見此,心想,看來這姑娘竟是個和外表不符的菩薩心腸,連一匹馬的性命都要顧惜。

隻不過一旁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的客棧老板,所思所想的可大不一樣。畢竟這些人再怎麼看熱鬨,也不過是過客;而他可是要實打實在這塊地上做生意的,今天鬨出這麼大的事情來,日後可怎麼辦呢?

想著想著,客棧老板就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生意再也做不成的慘況。不管他再怎麼圓滑,號稱“笑臉能迎八方客”,可終究也是個普通人。

因此他不由得在心底有些後悔,心想,早知如此,數日前,在那位文靜秀麗的白衣女郎找來,問能不能借給她一間廢棄空房避難,還說自己平日裡就像個透明人一樣絕對不會出現的時候,自己就不該一時心軟,答應下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秦姝隻是沉默了片刻,半點借題發揮、不依不饒的架勢也沒有,甚至還對客棧老板一拱手,端的是沉穩從容:

“臟了老板的地盤,本該賠些銀子表示心意的。無奈行路太急,身上半文錢也沒了,等過會兒有了閒錢再說可好?實在對不住。”

客棧老板當時收留雲羅的時候,就沒想著要報酬,隻是順手行善積德而已。要說後悔是肯定後悔的,可真要讓時間回到當天,他也不能真不去救人。

眼下他見秦姝和房屋裡的白衣女郎交談過後,半點發怒的征兆也沒有,對秦姝“越是憤怒就會看起來越沉穩冷靜”的本性尚且一無所知的客棧老板便誤以為,這場爭端似乎能和平解決的樣子,自然應允了下來,同時和周圍人一樣,心中對秦姝的評價便不由自主地又攀升了一個台階:

雖然這姑娘麵上看起來很冷,可進退有度,談吐得當,當真是冰雪為骨玉為心。能和她交好的,定來也不會是什麼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