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破局(1 / 2)

當地的衙役們覺得今天可真是不對勁。

今日本來是個大晴天,和往年春日裡,每一個和平的日子沒什麼差彆。晨間他們來點卯的時候,還有人因為穿的春衫太厚而出了一身的汗;中午時豔陽高照得更是讓人連吃冰的念頭都有了,可誰知到了傍晚,竟有這般詭異的天氣。

先不說頃刻間便陰雲密布的天色,也不說那刮得人心底發寒的長風,隻說那隆隆的雷聲,聽著竟讓人有種心口發悶、頭痛欲裂的感覺,仿佛這雷聲不是簡單的雨前雷,而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大威能,牢牢攫住了他們的三魂七魄:

不能看,不能聽,不能想。

否則的話,哪怕這道雷對準的不是自己,也會被這詭異恐怖的天象吞沒!

本地的縣令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和氣得就像個白麵團。他雖然沒什麼升官發財的大誌,但平庸也有平庸的好,好就好在他是一條很能認清自己本領的鹹魚,相當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

於是他當年殿試落入三榜,被外放到這麼個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的時候,半點也沒抱怨,還十分安貧樂道地娶了個本地舉人的女兒,擺明了要在這個位置上一口氣乾到退休。

隻不過他娶的這位本地舉人的女兒,就大有來頭了:

她的大名是林幼玉。

這個名字看似平平無奇,卻一度達到天下聞名、人人稱頌的地步,連文風最重的江南一帶都知道她;就連林幼玉的縣令丈夫的官職,都不如她獲得的敕封爵位高。

本朝童試雖然延續前朝武皇之風,特許男女皆可參加,但新皇上任後,據說對先帝的作風十分不滿,正在大刀闊斧地改革呢。

雖然一時半會,這把廢舊立新的火還沒燃燒到科舉考試的身上,但京城內消息靈通的貴人們早就聽說了,這位被母親壓製在太子位置上坐了將近四十年的新帝對“牝雞司晨”的現況很是不滿,剛一上任,就雷厲風行地裁撤了好幾位宮中掌管文書的女官。

貴人們見風頭不好,立刻聞弦歌而知雅意,把自家興致勃勃準備出去考試的女孩子們全都拘在了家裡,教她們彈琴作畫下棋、繡花裁衣管家——總之就是彆碰書本了,萬一撞在皇帝槍口上,牽連全家,可真真哭都沒地兒哭去。

連京城裡的人都這麼做了,偏遠地區的人難道還不懂要有樣學樣麼?因此一時間,饒是前朝武皇“男女均可參加童試”的政令還未被廢除,可近些年來的童試中,已經很少見到女性的身影了,說是絕跡了都不為過。

然而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十多年前,在這座小小鄉村裡,一位年僅十二歲的小姑娘在童試中拔得頭籌,從數百名男性的手中奪得案首之位。

這便是日後被譽為“女神童”,更是過了殿試,在天子麵前對答如流,受封正五品宜人的林幼玉。

放榜之日,這個被用正楷謄寫在紅紙上的,墨色濃重的秀麗女名,不僅驚到了一乾自視才學甚高的男子,使得他們在下次童試前都沒能抬起頭來,也入了一位貴人的青眼。

說來也巧,那年被下放來這裡監考的,恰恰是前朝武皇的心腹。

他向來對武皇很是信服,見昔日的太子、眼下的新帝上位後,竟完全不顧母子情誼,更不顧政令是否合適、手段是否得當,一味對先皇留下的各項措施胡改亂改,便已暗暗在心中決定,遲早要給這小子開開眼,讓他收斂些,彆因為個人情感而耽誤大局。

正因如此,在見到十二歲便能熟讀四書五經、出口成章,更寫得一筆好字的這位案首時,他高興得連捋胡子的手都在暗暗打顫,當場便做了個驚人的決定:

“林幼玉是吧?好,好……真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你既有此天賦,困在區區一場童試裡,不能再向上一步,委實可惜,多少京城裡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的才學都比不過你呢。”

“本官即日便要回京複命,你若有心向前一步,直上青雲,出人頭地,不如隨我一同入京去,怎麼樣?屆時若入了皇上的眼,你便可以名揚天下,衣錦還鄉。”

林幼玉聞言,思考片刻後便對這位老人推金山、倒玉柱毫不猶豫拜下,按當朝科舉規矩,改口稱其為“老師”。

一身才學的她雖然年少,可也隱隱嗅得出朝堂上風雨欲來的架勢,更知道這位老人對自己伸出的援助之手裡,藏著的不僅有一步登天的誘惑,還有被卷入政治紛爭的巨大風險。

——但林幼玉的家裡實在太清貧,太難了。

真心關愛她的父母頂著左鄰右舍、親朋好友的無數閒言碎語帶來的壓力,硬是砸鍋賣鐵供她念完了書,考了童試。她有心回報父母,卻不願像周圍人勸她的那樣,“找個衣食無憂的好人家嫁了,和丈夫一起奉養父母就是最好的回報”,便要賭上一賭,用這一身才學,換得功名利祿!

而林幼玉果然也賭對了。

當朝天子雖然因為一些前塵舊事,對生母多有不滿,可終究不能頂著“不孝”的罪名,扛著言官們紛飛的唾沫星子和史官們能把人皮都剝下一層的筆杆子,把這番皇家齟齬搬到人前來。

且林幼玉隻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他都一把年紀四五十歲了,若真為自家這點事,就去為難一個如此年幼的外人,先不說彆人會怎麼看他,天子自己心裡的這道坎就過不去,總覺得倚老賣老,十分缺德。

於是林幼玉上得金殿,叩拜天子。天子考問經書四十三件,林幼玉對答如流,氣度文采竟勝過大半童生,不輸翰林。

天子大喜,又令作謝恩詩,林幼玉當場揮毫賦詩一首,格律工整,用典精妙,詞藻華美,無不拜服。天子特敕封其為正五品宜人,又賜金銀珠寶、文畫古玩若乾,令林幼玉衣錦還鄉,天下皆稱之為“女神童”。

十年過去,林幼玉的父母在過上了女兒帶來的數年好日子後,終於還是因為昔年清苦的生活折損了身體,雙雙重病去世。林幼玉身為人子,身上又有朝廷加封的官爵,於情於理,都是要為父母守孝的。

在漫長的孝期過後,代代人才層出不窮,倒把這位一度名揚天下的“女神童”給比下去了。

林幼玉心知當朝天子不願選用女官,她此生於官場上,怕是再無更進一步的可能,隻能另辟蹊徑,借用他人勢頭。

百般籌謀後,林幼玉終於做出了決定。

她將有意嫁人的風聲放出去後,經過大半年的考察,婉拒了無數向她求親的名門高戶、風流才子、老實鄉親,選擇了這位向她求親的小小縣令:

因為在所有向她求親的人中,隻有這位落魄的三榜進士還記得女神童昔年詩驚天下、名動京城的盛況。

他一見林幼玉,便對她開門見山道,自己不會像同僚那樣,將妻子完全困在閨閣中整理家務。他才華平平,隻怕打理不好政事,苦了百姓,因此想求娶林幼玉,請林幼玉出山。

兩人籌謀良久,一拍即合,縣令將官印交付給了林幼玉,徹底轉移實權;昔日的女神童搖身一變,成為了本地的縣令夫人。她擅斷案,明事理,日理萬機,雷厲風行,以至於數年後,人人隻知林幼玉,卻不知縣令之名。

——而這也是秦姝讓雲羅專門去打聽的,本地的吏治之況。②

這邊天色一變,林幼玉便想,如此異象,怕是不好。

她立刻就做了兩手準備,一邊帶著一乾文吏去書庫裡翻資料,想看看這種情況以前是否發生過;一邊派人去給衙役們下令,說近些日子都警醒些,再分出些人手來挨家挨戶通知,做好避難準備,但也不必過分慌張。

這麼些年來,衙役們早就知道林幼玉有多能乾了,因此對她的這番指令自然沒有不聽的,當場就分出了十支小隊,準備敲鑼打鼓,挨家挨戶通知。

這番作為換在彆的地方,早就亂成一鍋粥了;運氣再不好些的,人民當場暴動也不是不可能。

結果換在林幼玉治下的當地,人們一聽,連林幼玉都還在呢,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於是家家戶戶便有條不紊地開始收拾起東西來,靜等下一步的通知,一個趁亂鬨事的都沒有。

——就這樣,持著隱身符的雲羅剛跟著秦姝有樣學樣地掀開窗子爬了出去,沒走多遠,便在道路拐角處,聽到了林幼玉派來通知客棧這邊的人們做避難準備的衙役隊伍的腳步聲。

雲羅突然靈機一動,主動撤去了隱身符的偽裝,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想著曾經在孫守義那裡受過的屈辱,臉上便不由自主地帶出了真正痛苦的神色,眼眶也紅了。

她回想著這些天來,隱匿身形在書坊裡看過的法律文書,心中稍安,帶著滿眼的淚水跌跌撞撞向前撲去,同時大聲哭喊道:

“不好啦,有人在客棧裡強搶民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麼會有這種惡事?請官爺為我們做主,天可憐見的,我的好妹妹還被困在那裡出不來呢!”

衙役們本來就是要往那個方向走,給客棧裡的人們送消息的。陡然間衝出來一個梨花帶雨的雲羅,還說了這麼大一樁惡事,就好像在燒得正旺的烈火上又澆了一瓢油,把衙役們的腳步催得更快了,兩條腿兒都險些要跑出殘影來:

真是喪心病狂,泯滅人性!在林幼玉大人的治下,竟然還有這種惡徒?今天不把他打板子打到屁股開花,讓他去牢裡好好吃些苦,這崽種就不知道花兒為什麼這樣紅!

就這樣,在秦姝的安排下,前來“求援”的雲羅,憑著無人能敵的賣慘功力,硬是把本就腳程飛快的衙役們激勵到了能去參加百米短跑的地步,竟把駕雲而來的雷公電母與癡夢仙姑一行人都甩在了後麵。

人未至,聲先到。

在領頭的衙役話語出口的一瞬間,雷公尚未舉起重錘,電母剛剛擦亮金鏡,紅線童子為了逃脫天雷,搖身一變化作清風率先跑路躲在一旁,三十三重天積弊多年的鹹魚作風終於在此刻顯出了弊端,使得他們明明身為驅雷策電、騰雲駕霧的神仙,卻還是慢了人類一步——

“來人,與我拿下這惡徒!太平世道,豈容得你如此放肆!”

大局已定。

烏雲雖然還在這方土地的上空盤旋,久久不散,可那隆隆作響、令人聞之便心生不祥的雷聲頃刻便戛然而止,半點不見之前的駭人威勢。

天地間一瞬間靜得可怕,甚至都能聽見最細微的春蟲鳴聲。風聲不再,雷聲不再,甚至連淙淙的水聲,都仿佛被這份寂然感染到不敢再自在流淌了。

與之前雷聲大作下,人們不得不扯著嗓子高聲呼喊,才能聽見對麵的人在說什麼的狀況相比,眼下的安靜與祥和,便在這過分的對比下,生出一股莫名令人不安的焦躁氛圍來。

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如果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也的確應該發自內心地感到坐立不安、驚恐難名:

千萬年來,第一次有人類從三十三重天的手中搶先一步,在對《天界大典》規定的“先到先得”的律令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奪得執法權!

一手造成此局的秦姝默默後退一步,深藏功與名;同時雲羅也再次按照秦姝的叮囑,將隱身符握在手中,消隱身形,翻窗回到了房間中,仿佛她之前從未出去過似的。

也幸好雲羅的動作足夠快,因為下一秒,衙役們便回過頭去,想問她惡徒到底是哪個,結果他們一回頭,卻隻能看見一片空無一人的土地,半個人影兒也沒有。

這景象真是看得人心中發寒,甚至有人已經在驚駭下,把心中的猜想脫口說出了:

“天爺,剛剛那個過來向我們求助的女郎,該不會是鬼魂吧?”

“我就說嘛,這麼好看的女郎如果在咱們鎮上出現過,我怎麼可能不記得?”

“這樣看來,她分明就是被這群刁民給害死的,才會死後陰魂不散,見到妹妹也要受害後,找我們求救!”

半晌後,這幫竊竊私語了好一會兒的衙役們便達成了共識;等領頭的人快步走來,繞著地上那灘血跡走了幾圈後,看向孫守義等人的眼神便愈發不善了:

“平日裡就跟你們說,彆太苛待自家妻兒,老老實實在自己村子裡種田就行了,你們這是乾什麼?欺負自家人還不夠,連外鄉人都欺負上了是吧?還鬨得見了血,傷者在哪裡?趕緊交代!”

孫守義:?

他連連擺手,爭辯道:“不是,不是這樣的!殺人的明明是這個家夥啊,你們看她分明凶得很!”

“還敢狡辯!”衙役們隻匆匆往秦姝的方向掃了一眼,便不敢多看,心中愈發憤憤,隻可惜林幼玉向來禦下極嚴,不允許他們隨便動手,否則的話,他們絕對會把孫守義揪過來先痛揍一頓再說彆的:

“你要是沒對人家動手,她一個弱女子,怎麼會傷心成現在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