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急召 舊事收攏,合而為一。(1 / 2)

現代社會和古代社會之間,其實在很多細節上,還是有著不少微妙的共同點的。

就好比拿當下的情況來說,分明這隻來自於潛的謝家的信鴿,並不是由這隻手的主人挽弓搭箭射下來的,她隻是上去撿了一下獵物,便立刻從四周傳來山呼的喝彩聲,就好像剛剛那位百步穿楊的神射手就是她本人似的:

“恭喜太後,賀喜太後!”

“試用新武第一日就能有這麼個開門彩頭,定然是大吉大利的好兆頭。”

“太後得此良弩,定可如虎添翼,似有神助,由此可見,攻下茜香國指日可待矣!”

——不得不說這個場麵,和現代社會中不少公司裡,明明最苦最累的活都是下屬在乾,結果等工作完成後,領功受表彰的好事都是上司去享受是一個道理的。

然而接下來的發展卻和正常的人情往來不太一樣。

這些讚美聲和喝彩聲,並沒能讓這位被稱作“太後”的宮裝婦人的麵上,出現什麼歡喜的神色,甚至還愈發襯得她眼中蘊藏的那一抹憂慮更加明顯了。

她的右臂不知為何一直藏在袖中,從頭到尾使用的,都是對常人來說不甚方便的左手;甚至在將這隻被巧妙的箭法射落的鴿子交給身後的侍女後,她招招手,叫那個為她挽弓搭箭的侍衛過來的時候,用的也是左手:

“好箭法,當賞。”

等這侍衛領賞而去後,剛剛那位將鴿子接過去的侍女這才疑惑道:

“太後陛下為何如此悶悶不樂?”

說來也奇怪,如果按照前朝的禮節,對皇後、太子和太後等人,應該統一稱呼“殿下”的,“陛下”這個詞隻有皇帝才能用。

然而這位侍女在稱呼自己所服侍的這位當朝掌權者的時候,卻毫不猶豫地就使用了“陛下”這個詞,就連太後本人都未曾對此加以反駁,可見對這種情況是默認了的:

“雖說這弓/弩的威力不強,但好在能連發,而且一隻手也能用……如果能將此物佩在身上,陛下本就弓馬嫻熟,武藝超群,若得此助力,日後就再也不用擔心那些前朝欲孽賊心不死,還想要來刺殺您了,這難道不是頂頂好的一件武器嗎?”

雖然這番話聽起來頗有點沒頭沒腦,但如果看一下他們這幫人現在所處的位置,就很能理解這位侍女為何口出此言了:

這是位於外城的居民區中,一間看似十分不起眼的小小四合院。

院子裡堆滿了奇形怪狀的各種模具,一旁的地上還散落著不少工具,以及未成形的木料,還有一群做工匠打扮的人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角落,如果僅從這方麵來看,這不過是一個研究新奇玩意兒的作坊,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當還有另一批哪怕身穿沒有什麼標誌和紋飾的粗布勁裝、卻依然能夠從他們周身的氣場中感受到這幫人個個都身懷絕技武藝高強的將士,也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而且所有人行禮的方向都是朝著站在院子中央的那位宮裝婦人的時候,她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這就是當朝攝政太後述律平,在民間傳說故事中,能止小兒夜啼的“斷腕太後”。

如果是她的話,手握朝政大權的述律平的確當得起“陛下”這個稱呼。

不僅僅是因為她快刀斬亂麻地平複過叛亂、削減賦稅、收攏大權,將偌大一個國家治理得國泰民安,更是因為她曾有過“斷腕”的魄力。

否則的話,她現在也不會一直在用左手,而將右手一直收攏在袖中了。

“斷腕”一事發生在述律平剛剛準備接管朝政大權的時候。

那時,他們作為塞外的異族剛剛入主中原,全國上下都充滿了對他們這些“茹毛飲血”的野蠻人的不信任。

為了收歸漢民之心,也為了博個好名聲,剛守寡的述律平就將丈夫生前留下的“廣招漢人英傑”的措施繼續執行了下去,試圖通過“在讀書人群體中刷好感”的方式,來提高漢人群體對新政權的認可程度。

不得不說,這的確曾經是個很不錯的計謀:

因為按照中原地區近些年來正在愈發趨於保守的儒家道德觀來看,述律平懷念亡夫,可以稱得上是對“夫為妻綱”這條規矩的踐行;而讀書人在大眾中又向來擁有比較高的地位,如果能讓他們對新政權也讚不絕口,也肯定能大大收攏民心,安定內政;再讓這幫被收服的讀書人反過來,寫些花團錦簇的文章來表揚自己,那麼坐穩江山一事便指日可待了。

——然而正和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夫妻檔在這種模式下會遇到的問題一樣,都是男人在惹禍,女人在擦屁股。

而述律平也沒能避免這一點。

當漢人大臣們憑借著讀書的本事,和那些投降得快、因此利益沒怎麼受損的世家子在朝堂上,占據了半壁江山之後,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他們,帶著骨子裡對女性的蔑視和不信任,對攝政太後述律平提出了“還權於帝,歸攏正統”的建議。

這個建議或許能騙騙那些被“三綱五常”等陳規爛矩給坑得腦子都不清醒了的人,但問題是他們找錯了切入點,因為述律平根本就不是在中原長大的本地人,這套道德綁架對她來說屁用都沒有,甚至還讓述律平一眼就看穿了這幫自詡忠臣的老家夥們的用心:

彆搞笑了,皇帝今年才一歲半,就算把權利還給他又有什麼用?一個還包著尿布的小屁孩,能不能在那把龍椅上安安分分地坐完一整個朝會都有問題。

——這幫人根本就不是想“還權於帝,歸攏正統”,而是想借著這個名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把自己給打造成權臣!

在想通了這個關節後,述律平其實並沒有太生氣,而是由衷地感受到了一種貓捉老鼠的快樂:

看哪,權力是多麼美妙又奇妙的東西,讓這群從來都接受著儒家道德教化,口口聲聲都是“仁義禮智信”的人們,都要不顧上下尊卑地從自己的手中奪權了。

於是某日,述律平便急召了一乾還權派的中堅力量入宮,說是要和這些臣子們促膝長談,看看接下來的國事要怎麼處理才比較合適。

這幫大臣們幾乎都是漢人,對述律平當年能夠在草原上一邊騎馬一邊挽弓搭箭,三發連珠箭後,直直將一頭猛虎的左右眼給射了個對穿,刺穿了它的喉嚨,又在它受痛瘋狂掙紮露出肚皮的時候,一箭射中它的心臟的武德充沛的戰績一無所知,聞此急召後,便匆匆入宮去了,不少人的家中還溫著晚飯要等他們回來呢。

然而等這幫大臣趕到之後,才發現述律平根本就不像是要和他們好好交談的樣子。

他們前腳剛一進太和殿,後腳的大門便砰然鎖上,手持刀槍斧戟的五百精兵從兩旁湧現,將他們給團團包圍了起來。從窗內投來的陽光映照在他們手中鋒銳的兵器上,折射出一片森冷的殺意,令所有見到這一幕的人都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見此情形,這幫人當場就嚇得個個麵如土色抖似篩糠,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不能跑得再快些好讓自己逃出生天。

可他們便是再爆發出潛力來想要逃跑,一群細胳膊細腿的文人哪裡能抵抗得了這些精兵呢?沒多久,這幫文臣們便被抓了起來,五花大綁地扔在了大殿中央堆疊在一起,就等著把他們挨個給砍成碎塊了。

在這種情況下,幾十個大臣中,竟然半個膽敢反抗的人也沒有,都在涕淚橫流地為自己求情,說自己之前真是昏了頭了,不該奪殿下的權,哭得那叫一個哀切,半點往日裡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大男人模樣。

此情此景之下,唯有一人深知今日定然凶多吉少,也就不逃跑了,束手就擒地跪在了一旁,在滿殿的哭嚎聲中攢足了力氣,揚聲問道:

“太後何故要逼殺忠臣?!”

述律平聞言笑道:“我昨晚接到先帝托夢,說他在地下缺人照顧,十分想念諸位,既如此,我便送些人才下去,好叫先帝在地府裡也能打理政事,必不寂寞。”

此人聞言,當場反駁道:“先帝最親近的人明明是太後,太後如果真的對先帝念念不忘、如此情深意重,為何不以身作則殉葬了自己?”

此言一出,周圍的人們立刻就覺得找到了主心骨,紛紛附言道:

“是啊,我們都是粗人,是外人,便是去了,又哪能如先帝之意?”

“還請太後先行一步,我等隨後就到。”

述律平聞言,沉默了半晌,正在眾人都以為這位剛剛手握大權的太後終於像個真正的女人那樣,退縮軟弱了下來,隻見她做了一件令無數人都瞠目結舌的事情;且此事在今天過後,直接把述律平特意下來見證今日太和殿中情形的三個活口給嚇瘋了一個嚇啞了一個,傷殘率高達三分之二,十分可怕:

隻見她高高舉起那把與金帳可汗是一對的、曾經跟隨她上過戰場砍殺過無數人的金刀,向著自己的右手狠狠砍下!

一時間,在金鐵與骨頭的短暫相擊聲中,述律平將自己的右手半點阻礙和心軟也沒有地齊腕砍下,隨即命一旁嚇得都快要暈過去了的侍女捧來金盒,將這隻手放了進去。

隨即述律平轉過頭來,對殿上那些被嚇得眼珠子都要從眼眶裡掉出來的大臣們笑了笑——是的沒錯,她都把自己的手給齊腕砍斷了,整張臉都因為大量失血而麵色發白,卻半點叫嚷疼痛的聲音也沒有發出,和不久前還縈繞在太和殿上空的貪生怕死的男聲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主少國疑,我不能以身相殉,便以右手代我入棺。”

“等百年之後我歸於地下,與先帝將今日之事說個分明後,先帝一定會體諒我的良苦用心,允許我用右手代替我本人陪葬的。”

——很難說述律平在砍下那一刀的時候究竟都在想些什麼。但從她晚年的回憶錄中可以得知,這一刀是受了當年北魏和茜香還都沒有建國,在江南快要把對方的狗腦子都給打到天上去的戰場上,從一位與金帳可汗同歸於儘的、同樣斷過腕的女將軍身上得到的靈感。

總之日後不談,先說當下。

此言一出,滿殿皆靜,很難說是述律平的這番話把他們給震住了,還是她毫不猶豫揮刀斷腕的舉動把他們給嚇傻了,亦或者二者皆有。

但無論如何,至少這死一般的寂靜,已經如烏雲般彌漫在太和殿的上空了。述律平眼含讚賞地看了一眼那位膽敢率先發言的大臣,隨即揮了揮手,示意精兵們在動手的時候,一定要先殺這個刺兒頭:

人才是好人才,可惜隻要不能為我所用,就是我的心腹大患。既然如此,我就不虛情假意地和你講那套“惺惺相惜”和“千金買馬骨”的故事了!

隨後,述律平伸出手指,點過縮在人牆背後的最膽小的三人,因為越是膽小的人越怕嚇,就越能被自己掌控;而曆史是由勝者書寫的,隻要自己留下的說話的人足夠聽信自己,那麼今天就算述律平把這幫人都殺了,她留給後世的,也是個“能在關鍵時刻站出來主持大局”的好形象與靠譜名聲:

“動手!”

那一晚,有無數父母沒能等到他們的兒子,有無數妻子失去了他們的丈夫,幾十個原本家庭富裕生活美滿的孩子們齊齊變成了孤兒。除去被述律平特意留下的三個活口之外,說著“受急召進宮議事”的官員們再也沒能回來。

根據在太和殿四周清掃落葉、擦拭器具的小太監和侍女們的私下傳言所說,當夜太和殿裡的血能沒過鞋底,哪怕他們都在拚了命地打水擦洗了,到了第二天早朝的時候,也沒能徹底清洗乾淨每一塊青磚裡的血跡。

就這樣,“還權於帝,歸攏正統”的主張立刻就弱了下去,而臣子們對述律平的稱呼,也從“殿下”變成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陛下”,連帶著這位陛下的作風,也一並為大家所熟悉了:

彆看她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的,看起來就像個溫柔和善的鄰家老嫗;但如果真把她給惹急了,她什麼事都乾得出來!

隻不過述律平在接下來的很多年裡,再也沒有進行過類似的激進舉措就是了。

她一開始擁上帝位的長子在一場風寒過後夭折,述律平隻哭了幾聲,就轉而將第二個孩子推了上去;在這第二個孩子數年過去也死於一場天花後,述律平便將僅剩的第三個孩子推上了帝位,這便是當今聖上了。

在這些年來,述律平也沒閒著,一直在研發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她開發胭脂和水粉,讓工匠們發掘和雕琢更加精美的珠寶首飾,召集全國工藝最精湛的繡娘們紡織新布料——謝愛蓮手上那匹價值千金的葡萄紫的錦緞,就是這樣研發出來的——隨即又和長江以南的茜香國簽訂了友好往來的商業貿易條約,將這些看似精美、實則更有深意的東西,一點點運輸了過去。

隨後,述律平又在京城內暗暗收攏人才,買下了這條街上的無數彆院當做基地,開始秘密研發哪怕使用者隻有一隻手也能用的武器,而且這些武器還一定要威力頗大,至少要能在戰場上使用才可以。

人人都以為述律平研發前者那些東西,是為了給一窮二白的北魏國庫裡弄點錢回來;研發後者,是因為她要自保——就連她的心腹侍女剛剛也是那樣認為的;但在有遠見的人眼中,這分明是在秣馬厲兵、枕戈待旦:

雖然現在茜香國上下對自己這邊也是一個高度提防的狀態,但她不求一時之功,隻要在長久的腐蝕和滲透下,能夠用這些東西消解那邊的戰鬥意誌就可以了。

百年之後,分而化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屆時自己這邊再拿出精良的武器來,何愁戰無不勝?

這便是今天,他們一群身份不凡的人,要站在這麼個小院子裡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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